太阳已经落山,天地间笼着暗色。
他将斗笠解下,疑心自己是不是撞了邪。光那房里的秃驴还不够,这一路行来分明已看到了几隻精怪。
倒不是青面獠牙的可怖模样,只是样貌奇特,远远一瞧就知不是生人。
坐在房檐上,或者倚在树梢间,拿眼睛觑他,朝他伸出长舌,好像饿极,又忌惮一般不肯靠近。
他目不斜视并不理会,直到离那客栈仅半里时,那几隻怪里怪气的东西便悄悄遁去,不见踪影。
进了门,掌柜愁眉苦脸:“客官,您是要……”
“还是西面那间。”
鹤白丁施施然推开房门,将包袱丢在边上,虽心知这趟行程算是泡汤,那桥要修好还不知要多久,面上倒是一派轻松。
既然自己付了房钱,住着也是天经地义,等那鬼魂真忍不住要赶人了再说。
他躺在床上枕着胳膊,想起昨夜那秃驴看的佛经,正是上数下第五本,便去桌上拿了过来,跷着脚将之翻开,一字一句生涩难懂,没看几页就起了睡意。
等他在睡梦中听到动静,被八卦镜抻开视线时,唿吸有些发闷,入目一片昏暗的文字,那本佛经还盖在他脸上。
室内的烛火缓缓亮起,书桌那边传来细微的纸张的沙沙声,这人显然在找未看完的书,翻了一会儿之后又忽然安静。
鹤白丁的心脏鼓动起来。
对方已走近床沿,俯下身,衣袖间有浮动的檀香气。
视野倏然一亮,他只见这人拿起书看了看,又将目光转到他脸上,暗绿色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
鹤白丁有些莫名,但随即对方又遗憾似的轻叹一声,将经书合上,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门。
久雨初晴的天空已升起月光,他站了会儿,缓缓舒出口气,心情似乎不错,转而坐在榻上捻起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等一局终了,又慢条斯理清理棋盘,棋盅不慎被衣袖翻倒在榻上,他也毫不厌烦地将滚落四周的棋子一颗颗收起。
烛火在夜风中晃了一晃,他探身掩好窗,整理衣物,手持佛珠闭目入定。
动作又轻又慢,若非四下寂然,几乎要听不出声来,似是不愿惊醒旁人,但鹤白丁看了会儿,又觉得他生来就该是这样克制而沉静。
鹤白丁坐在榻上盯着棋盘,若有所思。
这鬼怪实在像是个活人,只在夜间行走的活人,丝毫不认为自己已经死去。看那叹息的样子还有些寂寥,毕竟孤身在这方寸之地游走,无人交流。
他在房里绕了几圈,将所有事物都用八卦镜一一照过,包括每颗棋子和每处角落,然而毫无所获。
于是又踱到塌前,百无聊赖地拿起棋子敲了敲,心道佛经我是看不懂,下棋还是会一点的。便拿着本棋谱权当参谋,琢磨着摆了个局,又觉得水准太糟,但也想不出其他,干脆到此为止,也懒得收棋子。
他回到床上,漫不经心躺平,重新翻起书。
今天早上醒来时,他发觉自己已换了个侧身朝外的姿势,那本佛经就放在枕边。晚间睡眠不足,白日里拿这经书补觉倒也方便。
他努力看了几页,果不其然打起了呵欠。
等他昏沉沉的意识陡然一亮,就见那秃驴又站在他面前,低头凝视他一会儿,似是想说什么,半晌隻将翻在他脸上的书合上,轻置于枕侧。
这人照旧去桌前抄写佛经,面目在烛火映照下有些模煳。
月色从敞开的一排窗户中映入室内,他写完几张字,整理放好,起身去往榻边,便看见案上的未完的棋局,动作一顿。
鹤白丁很快听到短促而轻微的低笑,有些不爽,心道笑个屁,这只是业余爱好,信不信再练两年就能胜你了。
那秃驴坐在榻上,仔细看了会儿,便伸手拿起棋子接着下。
这视角只能看到他执棋的动作,然而鹤白丁也并不关心棋路,睁着眼望着那个侧影出神,没多久就见他撩着衣袖慢慢收棋子,心知他又要开始诵经了。
他对下棋仍然毫无兴趣,却常拿着棋谱看,虽说水准仍不敢恭维,但也照常在白天摆个局,留给那个夜间才出现的此地主人。
“看你无聊,给你找点事做,不必谢我。”
他已看这秃驴每晚参禅念经看得厌倦,宁可他坐着写字下棋。光是被大雨困在此地几天,他就觉得要发霉,更不能理解对方如何能忍受这许多年,看样子还几乎足不出户。
连句话也不肯跟人说。
他抛着棋子,一上一下落在手心,内心有些挫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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