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又向前行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叫东乡的小镇,夜渐深,赶路诸多不便,方学渐同老麻商量后决定在这里暂住一宿.这镇子实在太小,街道两侧是两排高低起伏的砖瓦房屋,满满的算,也不过百十来间房,二十八、九户人家.
老麻找了半天都没发现有挂着“客栈”字眼的屋子,只得敲开一家看上去还算殷实的住户,好说歹说,许以二十两银子的重金,主人家才同意让他们在堂屋和偏房住宿一晚.
主人叫起已经上床的婆娘,去厨房烧了一锅热水给他们漱洗,又搬来了十几捆干草,在地上平平铺开,拿出已经洗净收好的两张竹席,铺在干草上面,这样勉强可以睡人了.
那壮汉在车上吃了不少酒菜,脸色有所好转,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在两个马夫的扶持下已能勉强行走.方学渐向主人要了一把没有扶手的靠椅,为了不触及伤口,让他反向坐了,自己则在倒在一个竹藤编成的躺椅上.小素没有去偏房睡,把堂屋角落里的一个小凳子搬过来,靠着壮汉贴墙坐下.
闵总管一手提着药箱,一手举着烛台,过来给那汉子检查伤口,先用温水洗净伤口,重新敷一遍金创药,再在上面放几层纱布,用一根长长的绑带捆好.她收拾好药箱,弯腰看着收缩成一团小素,轻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跟婶婶到那边去睡好吗”
那小姑娘怯生生地睁大了一双大眼睛,两粒清澈的眼珠就如两颗名贵的黑珍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她望了闵总管好半晌,突然轻轻摇了摇头.那大汉扭过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之中全是怜惜,轻声道:“这孩子怕生,就让睡在这里吧.”
闵总管直起腰来,朝小姑娘笑了笑,又朝壮汉点了点,道:“这孩子怪惹人疼的,晚上冷,我去拿一件衣服给她披上.”转身拿了烛台出去.
方学渐心中一动,见那壮汉身上的衣服污秽不堪,斑斑点点全是血迹,又兼背后破了一个大洞,哪里还能穿出去见人,转头说道:“牛福,把你多余的换洗衣服给这位爷台一套.”
“庄主,我哪里有多余的换洗衣服这次出来,我总共就带了两套衣衫,我还想别人救济我一套呢.”
方学渐啐了一口,笑道:“你这样子喊穷,存心是让我这个当庄主的下不来台么衣衫你现在拿出来,明天中午我们就能到南昌城,放大家半天假,你从闵总管这里领三两银子去,上街买套好的作为补偿.呵呵,不要银子到手,衣服不买,却拿去给窑子里的相好买胭脂了.”
屋子里的几个仆人都笑了出来,方学渐面前,他们多少有些顾忌,鸭子叫的笑声便有些参差不齐.牛福听说有三两银子可拿,哪里还有半分什么不愿意的,马上从当枕头用的包袱里取了一套八成新的青布衣衫出来,塞到那人手里.
壮汉接过衣衫,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多谢.”
牛福努努嘴,把脑袋凑过去,低声道:“你要谢,还是谢我们庄主大人吧,他最爱结交各种朋友了.嘻嘻,我还要感谢你呢,三钱一套的衣衫换三两银子,我这不是发了一笔小财么”
壮汉停了一下,扭头望向躺椅上的方学渐,道:“在下解明道,多谢庄主相救之恩.”
方学渐心中得意,微笑道:“我姓方名学渐,解兄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显得生分,看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学渐弟,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唯一能称为长处的,便是喜欢和你这样有个性的好汉交朋友.”
解明道面上一红,两只大大的眼睛游移过去,望定那颗黄豆般的烛火,叹了口气,道:“我这牛脾气哪里称得上什么有个性,父母生下我就是这个性儿,怎么改都不成,却让我吃饱了苦头,老婆跟人跑了不说,做官还得罪人,我是世袭游击,行伍十五年只升过两级,还是李天宠李大哥看我打了几场胜仗给升的,你说我有多没用.”
方学渐心中一惊,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落魄的好像叫花子一样的汉子,和朝廷堂堂的从三品副将联系在一起,他咽了唾沫,笑道:“想不到解大哥还是朝廷命官,真是多有失敬,不知道现在哪个地方高就”
解明道摇了摇头,一双空洞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道烛光上面,面孔慢慢涨红,呼吸也逐渐急促起来,目光红得似要流血出来,突然咬牙切齿道:
“全是赵文华这恶贼在皇帝面前进谗言陷害忠良,巡抚总督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哥,俞大猷俞老师,巡抚都御史曹邦辅曹大人,抓的抓,流放的流放,削职的削职,只要有点本事,能杀几个倭寇的人都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个畜生,除了会拍马屁,能哄皇帝、严嵩高兴,他还会做什么陶宅一战,三就来.万兵马被一千多个倭寇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他奶奶的,吃屎的狗贼”
在玉山城时,方学渐经常听一班秀才同年谈论天下大事,对时事倒也不是十分陌生,知道嘉靖皇帝十八年死了母亲蒋氏后就一心求道长生,二十八年太子死后是把后宫搬去西苑,再不上朝议事,朝政大权全都由严嵩一人独揽,已有七载.
赵文华乃严嵩最信任的一个义子,和严世藩一起,构成严嵩的左臂右膀,官职虽只是一个工部侍郎,权势却大得惊人.三十三年,东南沿海倭寇十分肆虐,荼毒千里,富裕的东南海域几成白地,他上书嘉靖皇帝,说出现倭寇是因为东海龙王不高兴,派了一些虾兵蟹将来捣乱,只要派人去东海边上好好祭祀一番,倭寇不战自平.
嘉靖皇帝笃信道教,在“神霄派”方士陶仲文的怂恿下,夜夜新郎,天天采补,是追求修道成仙、永享清福的狂热分子.他听了赵文华的进言,觉得大有道理,马上下了一道圣旨,封他都察院左都御史,巡抚东南,祭祀海神.
赵文华奉旨出京,一路上大张旗鼓,扰民扰官,受贿索贿,敛财手段千奇百怪,无所不用其极,迤俪南下,多行一日,行李就会多重数千斤.祭祀过海神,那些倭寇不见其平,反而加猖獗起来,风言风语越来越多,面子上挂不住,便挂帅出征,带着数万官兵东征西讨,屡战屡败,屡败屡富,官兵如狼似虎,沿路抢劫无辜的百姓,比倭寇加凶暴百倍.
看到张经在王江泾打了一个胜仗,赵文华眼睛血红,一张状纸呈上去,诬陷他延误战机,有纵容倭寇的嫌疑.严嵩看见义子送来的一大批金银珍玩和美女娇娃,哪里还用多说,屁颠屁颠地跑到西苑,在皇帝的耳朵边添油加醋一番.
嘉靖皇帝龙颜大怒,拍案而起,命锦衣卫立时逮捕总督浙福南畿军务张经和巡抚浙江副都御使李天宠,其时嘉靖三十四年五月.
张经被押送到京,在皇帝面前详细述说了自己进兵的始末,最后道:“我担任总督只半年,前后俘斩倭寇五千,恳求皇上原谅我的些小过失.”嘉靖皇帝没有听,经刑部最后裁定,论为死囚,弃市之刑,秋后执行.
这下子急坏了张经和李天宠的家属,凑集银子四处打点,却连见一面而不可得.解明道和李天宠是磕过头烧过黄纸的结拜兄弟,当下变卖家产,疏通关节,可是成千成万的银子放进北京官场这个无底洞,直如溪水流入大海,连泡沫都没有溅起一点,终于有个收了五百两银子的牢卒不算太黑,从里面带出了一句话:要救人一命,只有求救于身兼少师、少傅和少保三孤,时任礼部尚书的陶仲文.
方士陶仲文是道教“神霄派”的弟子,是嘉靖皇帝极为恩宠之人,封侯加爵,位极人臣,“见辄赐坐,称师而不名”,平时对他是言听计从,绝无反驳.张经、李天宠之事,如果能得他说上一言半句,必能挽回.
第四十章 遗孤
“我在京城逗留了一个月,千方百计想求见这位方士伯爵,但陶仲文位高爵显,出入防卫十分严密,就算朝廷里次一点的官员,要见他也是千难万难,我一个被革除功名的平头百姓,那加是痴人做梦了,何况就算见到,我凭什么让他一定帮这个忙”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遭打头风,我那李大哥也真是命苦,自己被打入刑部大牢等死,平时最疼爱的一个小妾却在家乡勾引了外人,把他剩余的家产席卷一空,失了踪影.他的发妻,也是小素的母亲,留在京城打点门路,天天等着钱用,原本就心力疲惫,身子十分虚弱,听到这个噩耗当场吐了两口血,不出三天就去了,临死前让我照顾这个孩子.”
“当时我心灰意懒,草草办完丧事,心想总要有人引见才能见到陶尚书,我认识的高官不多,熟悉的少,能求的只剩我以前的顶头上司,现任苏松太兵备副使的任环任大人,便带了小素,回苏州求他帮忙.”
“任大人还算客气,他也不认识陶尚书,不过他分析形势,给我指点了一条明路.当今天底下,除了皇帝皇后,能让陶仲文卖点面子办事的不超过四个人,一个是内阁首辅严嵩,一个是他的师父万玉山,一个是他的师兄邵元节,还有一个就是神霄派的掌门,龙虎山的张天师.万玉山和邵元节已死,严嵩是这件事上的帮凶,能求助的只剩下张天师一人.”
“任大人知道时任蓟辽总督,都察院右都御史的王忬王大人和张天师有些交情,便修书一封让我去大同城找他.王大人以前做过浙江和福建的提督,是李大哥的顶头上司,曾经见过几面,我的副将职务便是他提名保举起来的.我只在苏州过了一晚便兼程赶往大同.王大人官做大了人倒和气,得知我的来意,立时修书一封,并留我吃了午饭,也算十分难得.”
“这样一来一回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越来越紧迫,手头的银两也越使越少,我不敢多停留,买了一匹快马,带着小素往南方而来,谁知过了开封府,路上一连遇到了好几批杀手,围追堵截,气势汹汹.我是打仗出身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些江湖人物的武功招数挺漂亮,杀人却不行,几番打斗人没受伤,马却换了好几匹.在安庆渡过长江,口袋里的银子剩下已不到五两,我想往返的路途还远,在吃喝住宿上便尽量节俭,哎,只是苦了这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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