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高高扎在脑后的那一簇墨色长发飘飞,穿黑衣的男人转过脸来,黑眸望向了立于船头、与他错愕对视的齐魅,嘴角勾着一丝自信且邪气的微笑,复又踩着水面归来。
那一瞬间,齐魅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蛊惑,就好像这个男人的目光,是自己命中注定,要沉溺其间的深潭。他乘风而来,他踏浪而来,他携着世间所有的惊鸿而来,将齐魅心中的一潭平静死水,搅得涟漪阵阵,波光滔天。
转瞬之间,男人已经来到了齐魅的面前。俊美深邃的面庞,叫人过目难忘。对于那些个以崇拜神色痴望着他的小倌们,他只视作无物,稍稍欠身,将手中沾湿了水的香囊摊开在齐魅一人的面前,柔声问道:“这是你的东西么?”
齐魅努力平复悸动的心绪,稳住心神说:“是。如何?”
男人嘴角斜勾的笑意更深了,甚至露出了一侧的虎牙,大手一合,将宝贝收进了拳中,只露出拳下的些许流苏,丝丝缕缕,像撩拨在齐魅的心上。
“我的了。”他说,眼里带着一点顽皮和戏谑。
齐魅觉得这人好有意思,他是什么时候上的船?适才自己上船之后,就一直躲在舱内休息,没注意到船上另一头,竟还存着这样藏龙卧虎的人物。
“凭什么?”齐魅挑衅地望向那双眼睛,带着不甘示弱的妩媚。他故意弯翘起纤长细嫩的兰指,以示缝制香囊时的辛苦,憋着苦楚的调子装腔道:“那是我打算赠予未来如意郎君的信物。可现在,如意郎君迟迟不出现,这东西留着也是伤心,不要也罢。你若真心想要,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先问问他们,我齐魅的一笑值多少钱?在这长安城里,多的是想讨好我的达官贵人。可我偏不在意,连一个笑都不曾赏给他们。更何况,是我亲手缝的宝贝?这个香囊,我若愿意祭了水神,那便是一文不值;可我若拿来送人,那就是金山银山也买不到的千钧情深。你算是哪里冒出来的愣小子,能出得起多少?嗯?”
“就是就是,你买得起么!”周围被冷落的娇花们,自然也跟着一同起哄,谁叫这个身手矫健、气宇不凡的小哥哥,自刚才起,眼睛就只一错不错地落在花魁哥哥的身上呢?好像他们都不存在似的,真是让人气恼!
男人握着香囊退后几步,作出“想要回去?有本事你来抢啊”的神气,还故意现宝似的往空中一抛,紧接着又潇洒接住,耍无赖道:“钱?我可没有。我要是有钱,也不会落到这南馆里来,当个任人驱使的杂役了。唉,我这人哪,生平没其他爱好,就是喜欢‘采花’,而且,还是娇美紧致的‘菊花’!可惜啊,我人穷志短、游手好闲,睡了你们馆子里的小倌,却付不起嫖资。鸨父派了几轮打手来揍我,可都抵不住我这一身功夫,叫我给揍回去了。他看我身手可以,就留我下来,以工还债。这不,给各位美人撑船摇撸了半天,胳膊肘都累坏了,就想下船去动动,没想到,竟然意外收获了……”男人说到这里,故意用暧昧的眼神瞥向齐魅,“收获了小情人送我的信物,谢谢了啊。”说完,还轻挑地啧了一下舌头。
“你!”众人简直不敢置信。多少人排着队想见花魁一面,都被无情拒之门外,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穷杂役,竟敢自诩已经是齐魅哥哥的情人了?真是胆大包天,不可理喻!
众人都唯恐天下不乱地,插着手准备看好戏,看齐魅哥哥会怎样罚他。
可没想到,齐魅竟然说出了令他们做梦也没想到的话:“行呀,那香囊你收着,从现在开始,你也欠了我的债。我回头跟鸨父知会一声,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专属的跟班杂役了。以后你就专门伺候我一人,给我一个人摇船,保证不累,好不好?”
这话对于天底下的任何男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荣幸。可那男人竟然迟疑地问了一句:“是么?以后我天天可以近距离看到你这张风骚的小脸?那我要是又起了色心,忍不住想操`你了,你给操么?”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如此唐突高高在上的齐魅哥哥,正欲惊呼“大胆”之时,齐魅竟然先开了口:“呵,那就要看你……伺候人的本事怎么样了?没准你把我伺候好了,我乐意的时候,会赏你一夜春宵,也说不定啊。”
眼前的情况变化太大,众人已经脑内放空了,呆呆地看着两人一来一回地互相较劲。
“行,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对了,既然是我的专属,自然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我总不能阿猫阿狗地随便唤你吧。”
“哦,我有名字,”男人一拍硬实的胸膛说,“俺爹姓陶,俺娘说了,我从小身体长得结实,铁杵一般,就给我取名叫陶铁。小情人,你以后就管我叫‘阿铁’吧。”
第11章 苍生御狩
半余月之前,长安城西郊,镜山之巅。
彼时尚且一身白衣长装,不施半点脂粉,如莲花一样素洁雅然的齐魅,独自盘坐于巍峨高耸的御狩台之上,望着远处长安城内的一片繁华,面色凝重,如覆霜雪。
齐魅就那样呆坐了一个时辰的功夫,身后慢慢走来一人,是齐氏一族的长老,论辈分,比年轻的齐魅不知道高了多少,可如今他见了齐魅,也要恭敬地叫一声“家主”。
“家主,是它醒了么?”老人一看也是修灵之人,鹤发童颜,脸上丝毫不见寻常老人的迟暮呆滞,眼里闪烁的,是与岁月剧增的睿智清明。
齐魅缓缓点头,背对着长老应了一声“嗯”,两眼继续凝望着远处那道冲天的黑雾。
那道黑雾,就是邪神饕餮已经现世的标志。只不过从雾气的浓烈程度来看,似乎那恐怖的无上神力还未完全觉醒。
当然,这黑雾只有身为苍生御狩的齐氏家主可见,其他人即便是往同样的方向看了,也是睁眼瞎。不过幸好是如此,否则,那黑雾所在的烟花柳巷中,还有谁能在见到如此煞气冲天的情况下,还敢往里头去寻欢作乐呢?
“我现在出发,还来得及。”齐魅忽然作了重大决定,结束了静思,站起来就要走。
“家主,”长老似乎想说什么,可嗫嚅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只说出了一句,“委屈您了。”
齐魅这才转过头来,凄丽一笑:“不过是扮演一阵子小倌儿,算什么委屈?再说了,有皇帝陛下的谕旨,难道还真有人敢逼我卖身不成?”
一根洁白的抹额飘带,与他的万千青丝一起,随着刮过耳畔的呼啸山风猎猎飞舞,将他这自嘲的一句戏言带走,吹散在风里。
齐氏一族,虽身在江湖,却与庙堂之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宇内广阔,天地山川间会孕育出怎样不可思议的生灵,一切都是不可控的玄机之数,其中不乏为祸人间、能威胁到朝廷统治的邪灵恶祟,就需要齐氏这样的家族,在暗中辅助镇守。而这其中,像饕餮这样的强大邪神,实在是千年不世出一次的罕有,值得齐魅郑重对付了。
因此,齐魅出山,不管他想以何种身份,隐匿在何处行事,都会有人帮他打点好一切。区区扮演一个花魁,只需说,他是从东都迁来的名妓,因为心性高傲,得罪了洛阳的权贵,才迁到长安来,改头换面,换了名字重新开张接客,如此便不会有人质疑他的过去。鸨父收了朝廷的暗旨,以及大量的银子,自然不会叫底下的任何小倌,对齐魅的身份起疑。
齐魅的潜伏很顺利,他越来越确定,饕餮恐怕就隐藏在这南馆之中,且被人听了墙根的那起悲剧,绝不是孤例。
据鸨父说,在齐魅到来前,类似的人命案子已经出了不少,且都是差不多的死法:出事前一晚,不知道接了哪位无名的恩客,被带着细钉的粗器捅入后`穴,插得皮开肉绽,第二天便疯疯癫癫、神志不清,问什么都不答,像个木头人一样发愣。寻了没人看着的空隙,或用金钗插了喉管,或一头撞死在床柱之上,又或是把梳妆的铜镜给打破,用镜片划了手腕而死。总之,死状虽各异,但皆是自杀。
依照齐魅的猜测,他们恐怕是被传说中,饕餮背上的巨眼给蛊惑了。齐氏家传的古书中记载,只要认真与那邪眼对视一瞬,普通人是很难再有定力,保持住自我清醒神智的,如此便沦为了空有躯壳、一切作为全凭了邪神旨意的傀儡。
而今日,就在这艘画舫之上,出现了一个自称“陶铁”的男子,他说自己不学无术、游手好闲,连嫖资都给不起了才进来当杂役。可他分明身手矫健、轻功了得,能踩水踏浪,行得比注了灵力的香囊还快。齐魅不相信,以他的功夫,若铁了心的不想还债,又有谁能奈他何?可他还是自愿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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