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将军府动了起来!
屠兕记得府中每一个人,就像当初在兵营里他认得每一件自己擦拭过的战甲一样。他甚至可以准确描绘每位战友死去时兵器以怎样的角度贯入他们的身体,血如何飞溅泼洒。很多时候他痛恨自己这般精确到细枝末节的好记性,让他的灵魂永远徘徊在战场上,恐怖愤怒遗憾,直到麻木,不会再骇怕过往结成的梦魇,却令余生都囿困于此难以摆脱。
若非仇猰带他回来。
若非身临其境地体会过他人的荣华己身的安逸。
——屠兕蓦一恍神,停了脚步。身后小厮及时刹住,语带焦急地探问:“怎么了兕翁?”
老人看看他,忽笑起来:“你说,太夫人是想我此刻过去,还是晚些再去?去了,□□脸还是白脸?”
小厮一愣,顿时语塞。
“两个月都等了,反而耐不住这一时半刻,果然如他所料,笃信有钱能使鬼推磨的人,信的只是钱,而非钱收买的鬼。其中的缓与急,同他用兵确然如出一辙,不愧是母子俩呀!”
小厮很是茫然:“那现下该如何是好?”
“去啊!”屠兕迈步快向前,边走边说,“还得赶紧过去,得劝个和打个圆场,最好再出个权衡的办法,日后将军问起便只怪奴才的不周,绝非是太夫人苛待儿婿。”
他二人稍作计较,另边厢,覃婴院内已呈危势。什么姑娘老妈子杂役小厮,多数的面孔矜墨是不认识的,覃婴更不认识。主仆三人被这番来势汹汹的阵仗惊得无措,未及开言询个究竟,怀中小儿如有感应般声势浩大地哭了起来。
覃婴心底的慌乱仿佛叫一道霹雳打散了,久等的一场不清不楚不白不明终于张牙舞爪地袒露在了人前,便无需惴惴惶惶猜猜想想,只将身置入其间,去应付,或者干脆地顺从。
他推开了矜墨的搀扶,向着芫娘手里抱住的孩子伸过手去,小儿也张开两手回应,迫不及待投入父亲的怀中。
传递的那刻獬儿便止了哭,在覃婴臂弯躺一躺拍一拍,顷刻展颜。童声脆亮,笑里全是干净的。
覃婴抱着孩子向蔺氏微一欠身,恭敬道:“母亲万安!”
蔺氏冷嗤:“谁是你母亲?”
矜墨心下陡然一凛,却听覃婴兀自改了口:“见过太夫人!”
蔺氏仍旧鼻头里喷出个轻蔑:“诰命勿要折煞民妇!”
“天地伦常尊德首孝,主母在上,儿婿不敢造次!”
“未拜高堂,哪儿来的儿婿?”
覃婴又是吃力地一拜:“晚辈唐突,太夫人恕罪!”
蔺氏双目斜睨,反问他:“什么罪?”
覃婴一时顿住,矜墨扑通跪地一头磕了下去:“太夫人慈悲,太夫人慈悲!”
一旁芫娘本就张皇不已,见此情状真将吓死了,莫名也跟着屈膝跪地,尽是伏着不敢说一个字。
獬儿在覃婴怀里挣了下,要哭不哭,终究忍住了。稚嫩的双眼看父亲,父亲垂眸也望一望他,忽生出红尘渺渺相依为命的怆然,思及所历种种莫不凄哀,心内酸楚,反是笑了。
他自数:“罪在无媒无聘慕权委身,罪在目无尊长忝受恩光,罪在竖子独断据财霸产,我之罪,在己在贪,在我活于世却不甘不服不肯安顺。我有罪,服罪,请罪!”
矜墨猛抬头,惨然一呼:“小郎君——”
獬儿也蓦地张大了眼,似是懂得,小手向上抓一抓,蹭到他颚下一片湿凉,疑惑地看看,居然放进嘴里嘬一嘬。苦泪咸涩,獬儿吐了吐舌,嘴角挂满了口水泡泡。
稚子天真,多招人喜爱呀!
看得屠兕都忍不住想伸手过去掐一掐抱一抱,却不得不强自按捺,妆点起油滑的笑容走入这场无意义的争夺。
人为财死,虎毒也食子!
“哦哟哟,这是怎么话说的?太夫人何事气恼,可能说与老朽知道?小郎君身子重,可不敢这样站着。嗳,你个小丫头素日挺伶俐的,今朝怎生怠慢得紧?倒是看座上茶啊!”
矜墨也顾不得谁人在场谁人言事分量重,甫见着屠兕来到她顿觉安定了不少,让她起来二话没有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先自扶一扶覃婴,晃又意识到不妥,赶忙要请蔺氏一行往内厅里移一移。
不想蔺氏遽然发作,扬手却甩了屠兕一记耳光,打得老管家站立不稳踉跄几步,捂着脸战战兢兢退在一边。
蔺氏抬手一指:“狗眼看人的东西!打量猰儿迷恋这下贱坯子便想着方讨好,在我这里拐弯抹角阳奉阴违处处为他周旋,帮着他来欺负我,以为我瞧不出来你们这一个个的势利眼吗?猰儿不长心眼纵得你们这般跋扈,再不给做做规矩,将军府怕不是要成了贼窝匪巢臭名远扬了!”
料不到连仇猰最是重用的老管家都在老太太跟前吃了大亏,底下一干人立时噤若寒蝉。矜墨也骇得方寸大乱,不由自主蹭在了覃婴身侧想将他挡一挡。
蔺氏眼色一拨,黎嬷嬷当即会意,抬手招一招,几名青壮呼啦围住了覃婴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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