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得很快,没出一个时辰王后卉恂便奔来了。他跨着健马,可以在京城的街市上恃权恣睢任意驰骋,通行无阻。
这也是许久以来卉恂第一次亲眼见到仇猰的形容。指如枯柴脸却有些浮肿,唇发绀面灰白,呼吸沉促,这人全无了往日张扬的神气,衰弱得黄口小儿都能置他于死地。
看着床内奄奄一息的昔日战友兄弟,卉恂先觉到了莫大的悲凉,而后生怨愤,对每个人每件事都不满,想发作,又还存着一丝理智提醒自己莫要无端迁怒。他原地扫了一圈,指住同样失了心神般的覃婴,气得浑身发抖,连催三声你,你,你。终究,骂不出口!
他明白自己无法责备覃婴过多,是仇猰错了,一开始便全都错了。
仅仅因为仇猰于他譬如手足,他舍不得。宁肯为仇猰徇私,宁肯看他错下去。
于是叫了矜墨出去问话。
矜墨一贯胆小,吓得哭了,但她什么都没说。她记得自己是覃婴的人,将军叫她做覃婴的人。
“王后殿下莫为难底下人了!”覃婴跪在门内向外叩首,“将军病发是我害的。适才我俩吵了一架。”
卉恂猜得到,也并不想追究争吵的缘由。他其实只想找些事做,否则留在此间唯有令他感到无所适从。对仇猰的病无能为力,对他二人的关系更无能为力。
认识仇猰的时间约值半生,见证他越来越强越来越凶,反而觉得他越发可怜。及后覃婴到来,卉恂又觉得覃婴也可怜。两个可怜人却无法惺惺相惜地走后续的人生,总是在你情我不愿的推推搡搡中拉锯,覃婴不愿留下,仇猰不愿放手。
面朝着园中的春花烂漫,卉恂倏觉心里头空落落的,似有所幡然。
“他跟我说可以放你走。但又说得等他死了以后。他死了,你就可以走,我必须放你走。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时他会这样说。他喜欢你呀!喜欢你,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可不让你走,你始终是恨他的。没了你,他也恨。恨这条命太长,太寂寞了!怎么办?死了吧!死了,所有难题便全都解决了!”
说话不避人,便是想越多的人能听见这一人的疯癫痴迷,用许多的动容换覃婴的动容。
可覃婴说:“他一直想死在我手上。那样我便成了朝廷的罪人,将被处以极刑。孩子们会受到朝廷抚恤,也许还可蒙圣恩由王后殿下亲自照管,不必担心宗族内有谁敢来觊觎。如今殿下可要治草民的罪?”
卉恂眉头紧锁,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想错了!”
“王后怎知不是您想错了?”
卉恂长长地叹息:“你很熟悉小猰左掌的疤痕吧?”
朝中多数官员都知晓这道疤的来历。军中往事,少年兵丁不惜性命救起了自己的长官,从此他的荣耀和功绩都不得不同这桩恩情捆绑在一起。
“那时我也不过是深受君上器重的一名偏将罢了,谁能预知我今日之荣?”卉恂在覃婴身旁盘腿坐了下来,“那处岬角生得有些巧,并不完全是峭壁,小猰挂住的地方其实是片陡坡。我悬吊在岬口,他为了拉住我,半边身子滑到外头,半边倒是挂在坡面上。曳星做的弓弦韧性很强,刀砍不断,凭小猰的臂力,绝对可以自己爬上去。可他始终没有松手。”
卉恂回头瞥了眼屋内,屠兕正与柘桓商量着什么;檐前园中,季貉尽忠职守地立在十步之外值岗,用眼神提醒走来走去的妃媂,她离屋子太近了;妃媂不无流连地望了望尚跪在门内哭泣的矜墨,虽是担忧,到底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还转回了原来的移动范围里。
“他总说自己被当破烂一样给扔了,什么都没有,得一样一样找回来。找一个父亲,找一个兄长,再找一个喜欢的人,这样就有家了。而好不容易找齐的这些家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开的。放开了,便又成了一无所有。一辈子就那么几十年,他没力气重新再去找新的了。他也不要新的!”
新人变故人,故交胜新朋,仇猰就是想把独自飘零的日子里得到的这些情分全留住。恩情,友情,恋情,最后统统化作亲情背起在肩上,沉甸甸的,却不再是孤独一人行走世间。
不远处的季貉似乎走神了,妃媂同他使了几次眼色,他都无动于衷。妃媂走了一圈绕到他身旁自他眼前晃过,他才如梦初醒般按住了刀把。见是妃媂便没再动。妃媂暗暗掠他一眼,面上也是极快地闪过一丝诧异,不知瞧见了什么。
卉恂看到了但没往心里去,此刻他的心思全放在覃婴身上,等着他如何反应。
然而覃婴面上依旧不现丝毫情绪波动,眼神空空的,话音也空空的。
“王后殿下喜欢讲故事,草民也有故事,您要听吗?”
卉恂略略沉吟:“你说!”
“草民年幼时遭水贼劫虏,被囚禁地牢中为多人娈奸。师父恳求他们放过我,他们却要师父也加入,否则就将我师徒二人削成人彘泡酒。师父被迫,当着他们的面……”
覃婴仿佛呛了风,掩口咳了两声,稳了稳气息,方才继续说下去。
“水贼们玩累了便又去喝酒,只将师父和我留在地牢里,连门都未锁。他们知道我废了,动不了。师父也废了,心里头废了。后来外头突然乱起来,师父趁机抱着我跑了出去。我没了意识,不知道哪路英雄闯进来救人。师父慌里慌张的也没弄清楚。他一心只顾着跑,想带我离开那鬼地方。可是所有的行李和盘缠都被水贼搜走了,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师父跑了很久,终于看到了村落人家,想当然去求救,反被村民围攻。因为他们看见了我身上的伤,明白发生过什么。他们以为是师父干的,想揪他去报官。师父百口莫辩,竟立誓,只要有大夫能救我,他愿自宫以证清白。师父他,师父——”
覃婴捂着嘴弯下腰,眼泪流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干呕。他推开矜墨递来的巾帕,兀自伏在檐廊边缘呕吐。他胃里空空,只剩余些酸水,可还是止不住地作呕。似想呕尽过往的屈辱,呕师恩的难为,呕人心的猜忌与龌龊。他曾想将这腌臜不堪的往事咽死在心里面,永不对人吐露。因为他答应了师父,什么都不说,不许说!
寻回师娘以及师兄弟们,师父便只说水贼恶毒将他残害,只字不提覃婴所受的侮辱。他怕世俗非议容不下这失过身的少儿,也怕妻子会将活寡之痛迁怒给小徒。
可覃婴何尝能强装自若苟且贪生?他负疚太多,难以偷安,最终留书出走遁入山林。他是没有想过活着的,自觉身上丑恶般般难以洗刷干净,不如投身入山野,天收地藏。叫鸟兽叼吃去,叫虫蚁酸蚀去,叫生命全都偿还给轮回的六道,来生能得清白。
意外,竟踏入异族村寨。采蕈的青年以为他乃迷途的旅人,热情邀他回村寨歇脚,好茶好饭好歌舞,殷勤招待。覃婴怀艺,操琴能吟,兴之所至拨弦一奏以为答谢。青年性格爽朗,见他也善音律,当下引为知己,还热情地引荐寨中德高望重的老巫医与他文面祝吉。
“老阿乌说,虺是四脚虫,但它们终有一天会成蛟,继而化龙。对它们来说死即是生,生而蜕变,又是一副骄然的姿态。她不祝我长寿,只愿我蜕去旧日桎梏,能得新的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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