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文误国,因慈害国,我是南唐的千古罪人。
夜里,李煜被梦魇缠身,一会儿是钟山上写意风流的岁月,那人抱紧了他,耳鬓厮磨;一会儿又是父皇驾崩,他懵懵懂懂被强推上皇位;一会儿又变成了净德尼院的熊熊烈火与其中夹杂着的僧尼的惨叫哭泣,最终的景象汇合成自己白衣白帽,匍匐跪地,将身为一国之君的尊严与骄傲踩在脚下。
他在半夜惊醒,一身的冷汗,苦涩的泪不断流下。
或许只有在一切已成定局,不可挽回时,自己才深刻的后悔起这半生倥偬,后悔不问政事昏庸无道,他甚至开始不可自抑地怪怨父皇当初为何将皇位传给自己,怪怨赵匡胤心狠手辣不肯顾念半分旧情。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如果不是他那么没用的话,如果是兄长登基的话,南唐如今会不会宗庙仍存呢?随即他又苦笑,兄长那样锋利的性子,只怕会更早地成为大宋的眼中钉肉中刺吧。
李煜痛苦地捂住了双眼,再无半分睡意,枯坐到天明。
拂晓时分,李煜走出了营帐。在隆冬时节光秃秃的枝丫背后,一轮红日刚刚升起,浑圆灿烂,勾的人心情不由舒爽了几分。
“大帅有令,未得允许公子不得出去,公子还是进去再等等。”
营帐门口,守卫持戟而立,目不斜视,公式化地陈述,将李煜刚刚好起来的心情瞬间打落谷底。再望那轮红日,竟无半分意思。
李煜回了营帐,又过了几个时辰,方有人进来通报说大帅有请。
李煜随手披了件淡青色暗纹对襟披风,向着茫茫风雪中走去。
曹彬约了他在一座画舫上相见。
那画舫还是他当初亲自督建的,采用的是苏式建筑,古朴优雅,浓淡相宜,韵味十足,黑白交错间尽是尊贵低调,宛如一幅水墨长卷。
只是此时,李煜却犯了难。
那画舫距岸上足有两三丈远,中间只有一独木相连,木头上堪堪能站一个人。
李煜站在岸边,裹着披风,半晌毫无动作,心说上个船都要给他下个套,这曹彬也真是可以。
不久,士卒们抬着木板过来,将那狭窄独木换掉,放上了更为宽阔的木板。
李煜这才提袍上船。
画舫宽阔庞大,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里面却没几个人,只主帅曹彬,副帅潘美,与零星的几个士卒们,连个端茶倒水的侍女童子都没有。
那两个将军一身戎装站在船内,显然是已等候多时。
李煜抿了抿唇,径直走到潘美面前,双膝跪地,行了个顿首礼。
潘美一时没反应过来,吓得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竟生生受了他这一拜。
“哎呀,李公子,这怎么使得?”潘美忙道,后悔不迭地苦叫,又忙作了个揖算作还礼。
李煜淡淡一笑,“使得的。”
他转过头,又要去拜曹彬时,曹彬赶忙拦了下,称道,“在下甲胄在身,不便答复,这礼就不必了。”他虽看不起李煜,可此人身份特殊又关键,加之天子暧昧不明的态度,因此李煜虽已是降臣,但他可不敢随便就让人跪拜自己。
李煜点了点头,脸上是强撑起的一派云淡风轻。
曹彬右手伸了伸,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公子,上座吧。”说完,也不等李煜,自己先落了座。
潘美最后才坐下,看着二人已各占了东与南的位置,眉角抽了抽,向北而坐。
曹彬给自己斟了杯茶,也不看李煜,慢慢饮着,潘美先给李煜倒了杯茶,自己也倒了杯。
三人都不说话,一时间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
直到喝完了手中的一盏茶,曹彬才慢慢开口,“公子可回宫里置办些行装,三日后船队出发。”
潘美直接傻眼了。
李煜敛眉,低声道:“如此……多谢将军了。”
“不必。”曹彬顿了顿,又道,“汴京不比金陵繁华,阁下到了大宋也不比在南唐衣食无忧、富贵荣华,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之类的,阁下不妨多带些。”
李煜点头,“多谢将军提点。”
等李煜下了画舫走远了,潘美才转头,直勾勾地盯着曹彬看,那目光活似能把曹彬戳个窟窿。
曹彬被他盯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巴巴道:“仲询,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潘美深吸了口气,咬牙切齿,“你干嘛让他回去?”又不解气的继续道,“你怎么能让他回去呢?”
“你居然会让他回去?”潘美满脸的不可置信。
曹彬皱眉,嫌恶又糟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我为什么不能让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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