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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并未察觉不妥,又道:“听闻司天监新建的天文台也非比寻常,这次若制出了新历法,想来也是件盛事。”

他的话音刚落,沈括就皱起了眉头:“若是新历法只计日行,不计月行呢?”

“什么?”苏轼简直都怀疑自己听岔了,“历法怎可不计月行!若无朔望,岂不只剩下孤阳了?”

这还是司天的官吗?阴阳交泰的道理总该懂吧。再说了,若是连月亮都不计了,朔望怎么定?莫不是连日食这等要务都不管了?

“历法是用来计时的,只要算得清太阳轨迹,就能定节气,助农耕,何须旁的搅扰?”沈括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些,只觉心中烦躁愈发强烈。

苏轼还是摇头:“存中兄太过偏颇了!”

“哪怕纳入月行,会干扰计时,使得年份出了差错,必须隔三差五至润也无妨嘛?”沈括再问。

“既然能用至润调节,何必担心那一两日的差距?”苏轼根本就不买账,“再说了,日月都绕地行,舍其一也不妥啊。”

啊?怎地太阳又绕地行了?甄琼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沈括。不都公布了地球会自转了,下来不该是有人发现“地绕日行”吗?怎么又反过来了?不过好在他虽然觉得古怪,却也记得当初的约定,没有直接把话说出口。

那困惑的目光,让沈括心头一紧,就像被刺伤了一般,生出痛来。他不再言语,只端起了茶杯,继续闷头喝起茶来。

见他似有些生气,苏轼倒也不再说这话题了,又谈论起了朝中趣闻。可惜面前两位听众心不在焉,齐齐跑了神。

第171章

回到家, 甄琼还是忍不住寻了韩邈:“邈哥, 我听说有人从地球自转扯到了地心说啊, 这不是跟咱们的计划相差甚远了吗?”

听到这话,韩邈心头一凛,肃容道:“琼儿没跟旁人说起这个吧?”

“没, 你们不都说了,此事不可外传吗?”他都被韩邈、苏颂等人警告过了,哪会随便跟人提起。

听到这答案, 韩邈才松了口气, 解释道:“地球自转就已经惊世骇俗了,自然要用地心说缓上一缓。不论提出的人是真无所觉, 还是有意为之,都是明智之举。至于日心说, 牵扯实在太大,一旦问世势必要颠覆经义纲常, 说不定还会引来朝廷镇压。也正因此,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轻易告人。”

这些甄琼也听过无数遍了, 他想了想, 又问道:“那什么时候才能说呢?”

“只看旁人什么时候能发现其中关窍吧。通晓天文的虽然不多,但是也不乏智者。既然知晓了地球自转,早晚都能从星辰运行的轨迹中瞧出端倪。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终归会有人察觉此事, 并且传遍天下的。”韩邈耐心答道。

这答案不免让甄琼有些沮丧:“明明发现了,却不能讲,还要借旁人的口来说,岂不是窝囊?”

韩邈轻叹一声,伸手把人抱进了怀中,在甄琼耳边轻声道:“比起世间真理,我更在乎琼儿的安危。”

一人的安危,又哪里比得过真理?然而被人珍而重之的抱着,还是让甄琼心底酸酸软软的。他也环住了韩邈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嗯,我听邈哥的,绝不会乱讲。邈哥放心好了。”

不论是日绕地行,还是地绕日行,都是天文上的事情,比格物还要遥远宏大,难以触碰。老实说,这不是他亲自发现的,也不是他现在能证明的。既然如此,还不如老老实实炼丹,让邈哥少操点心呢。

想明白后,甄琼也就不再纠结了,又一心一意钻回了丹房。

不过甄琼不想这事了,有人却不行。

炭笔飞舞,磨得圆润的笔尖在纸上掠过,沙沙作响。书桌上下堆满了字纸,不远处出还竖着块板子,上面白灰画成的图案潦草不堪。晨光被窗纱遮了大半,屋内昏暗,使得小小斗室更显凌乱。

忽有一刻,炭笔骤然一停,悬在了半空。盯着纸上的算式半晌,沈括眉峰突然一拧,把笔掷在了桌上。

他算不下去了。

新的十二气历,他已经编纂了一年有余。不知耗去了多少个夜晚来观天象,翻遍了历代关于天文历法的典籍,更费尽心思推敲,耐下心来测算。如今这新历好不容易有了雏形,至多再有一年半载就能编完。然而编成了,又如何呢?这十二气历,乃是一部太阳历,全然摒弃了月行的朔望。每月的初一、十五,也不再代表月相,只有用来划分月份的节气。称得上一部史上绝无仅有的历法。

这改动看似古怪,却能一劳永逸。一旦新历法编成,就无需年年修订。只观察地球运行的轨迹和距离太阳的远近,能更精确的表述季节,指导农耕。亦不会出现“闰月”这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增月。

然而如此好的历法,只因抛弃了月相,就连苏轼那样敢说敢言,见识广博之人都要一口否定,更勿论朝中诸公和天子了。

这是注定要付诸东流的心血。没人在乎农人查皇历是否麻烦,他们在乎的只是阴阳之道,是祖宗之法,是朝廷威仪。就如那地心说一般。

地球自转的确惊世骇俗,但是转或不转,大地还不是居周天正中。也唯有如此说,才能让天子安心,让那说话者不至于犯了忌讳。

这是取巧之道吗?还是那张载当真如苏轼一般,打心眼里相信这才是世间真理,根本无视头顶的太阳。

然而旁人可以无视,沈括自己却不能。若是“日心说”当真能提出,他的“太阳历”是不是也有被世人接受的可能?更重要的是,天子让他以天象证明“地心说”,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是个无法论证的错误答案。

一个一戳就破的谬论,同样也是个会害自己丢官,乃至下狱的谬论。天子不会喜欢“日心说”的,不会认同这颠覆天人感应的说法。日食不过是月亮行到了太阳和地球之间,遮住了亮光罢了。它从不会莫名出现,也不会自行消失,更不会被谁的“失德”因此。那些漏报、误报,无非是观测之人算错了罢了。可是若是把这一切都自“天兆”中剥离,说不定就动了“君权天授”的根本。

没人敢如此妄为。苏颂谨慎,韩邈圆滑,而甄琼根本就不在乎。他们可以等,十年、二十年,甚至数代之后,等别人揭破这层窗户纸。他能等吗?等到自创的历法蒙尘,等到观天镜里的记录都作故纸?他这个司天监又能做什么,欺君罔上吗?

那只染满了炭灰的手,颤颤巍巍抬起,盖在了脸上。

在心底,沈括是不愿承认的。虽说他痛恨那睁眼说瞎话的“地心说”,但是对于张载,他却又一丝怎么压都压不住的羡慕。他羡慕张载的“直言”。不在乎身份地位,不在乎官职仕途。只是把自己看到的“真理”,大声的说了出来。哪怕写出的东西,跟自己以往所学都截然不同。

而他只能坐在这斗室中,眼睁睁看着那些证据,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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