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难怪没见过你,我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
走?我一惊,莫不是,“你是……阿竹?”
他看着我惊讶的脸,微微一笑,我顿时感觉自己失礼了,收敛了表情,站起来,“呃,对不起。我昨天听他们提起你了。”
他神色从容,也站起来,手轻轻抚摸了手中的白瓷坛,“他们说我有病,我对不起爸妈,对不起玉琴和有贵是吗?”
我不说话,心下有些抱歉,我现在怎么说都是揭他的伤疤。
“你不必觉得抱歉,这么多年,我心里清楚,我对不起他们。”他说道,叹了口气,笑得格外苦涩。
我皱眉,“他们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可是,我不觉得你这是有病,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爱人的权利。”我迟疑片刻,尴尬一笑,“虽然,我没有谈过恋爱。”
他笑,“你爸爸就比我晚了一年结婚,你应该和有贵差不多大,这个年纪,一直被催婚吧。”
我咬唇,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我也没到大龄剩女的地步吧。”
“不,你还年轻呢。”他说,一双眼睛充满爱意地看着手中的瓷坛,“爱这东西,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来的,不会早也不会晚,总是刚刚好。”
我大概猜到了,他手里的,是个骨灰坛。小心地问道,“这是?”
“我老伴。”他简单地回答。
“是玉琴?”
“不。玉琴是我的妻子,不是我的老伴。”他眼神坚毅,望着远方,似乎在追忆着什么,“我的老伴,叫铃木育川。”他转头看着我,微笑道,“姑娘,想听听我和我老伴的故事吗?”
我愣了愣,点头。
“我叫李阿竹,世世代代住在这里,世世代代都是农民。到了我这一辈,已经是九代单传了。虽然家里穷,但爸妈一直咬牙让我读书,希望我成材。我也算是有出息吧,考上了大学,后来,还获得了去日本留学的机会。
“那个时候,全村就我一个大学生,农民的儿子,出国留学,我爸妈脸上特别有光。我成绩好,文采好,他们一心觉得,我能成为大文豪,光宗耀祖。
“在我出国之前,他们和玉琴的爸妈说定了我们的婚事,玉琴算是我的未婚妻。说起玉琴,我这一辈子都对不住她。他们家原本也不富裕,后来她爸爸靠着做草席生意发了家。他们家里有三个哥哥,就她这么一个幺妹,自小也是娇惯长大的。我家里穷,原本攀不上这门亲,她爸看中了我是大学生,想着把女儿嫁给我。我爸妈自然不会推辞这样好的一门亲事,我和玉琴又是自小就认识,也算是青梅竹马,这亲事就这么说了下来。先定了亲,等我留学回来,就结婚。
“我在日本名古屋留学,就读的也是名古屋大学文学系,我在那里写诗、写文章。可是,在那里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总是一个人。姑娘,在异地流浪的辛酸,真的只有体会过才知道的。”他眼睛里面有点湿漉漉的亮光,我默然,北漂的日子也是饱尝冷暖,可年轻的心又怎么会甘心只拘于这一片小村呢。我继而搭了一句,“你就是在那里认识的铃木?”
“是。铃木那时候年少英朗,潇洒不羁,而且极有才气,是大了我两届的前辈。不过,在我初次见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被退学了。”
“退学?为什么?”
“他太……嗯,不羁吧。常年地逃学,跑去小居酒屋喝酒,和……不同的女人上床。”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跟我说这些话有些不合适。
我也尴尬,转移话题。“哦,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记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在学校对街的居酒屋,铃木坐在我邻桌,要了一壶清酒,配着毛豆和生鱼片。”他看了我一眼,笑道,“别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我一眼就看到了他。那个时候的铃木,真的生了一副好皮囊,好看得无可挑剔。大家都说小日本,小日本,觉得日本人很矮。不过他个子很高,一米八四,一点也不矮吧。皮肤不是很白,却也不黑。嘴唇薄薄的,鼻梁英挺,眼神慵懒,头发蓬松,感觉软软的。七月里,他穿了一身白色衬衫,休闲裤,竟然搭了一双暗红色的皮鞋。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不过,老盯着一个男人这么看可不好,我便顾着自己,也点了一壶清酒。后来不知怎么的,他和居酒屋老板吵了起来,老板揪着铃木的衣领,大骂铃木是个无赖流氓,铃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老板这人没文化、庸俗。其实,铃木这天根本没带钱,跑去居酒屋蹭酒喝,被抓了,还扬言要以诗换酒,当场为居酒屋老板写了一首俳句。日本人爱俳句,铃木写的意境真的极美。‘流萤断续光,一明一灭一尺间,寂寞何以堪’。只是,这酒屋老板可不管铃木的俳句写得怎么样,扬起手就要打铃木。我当时,对铃木很有好感。用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吧。我便拦下了老板,替铃木付了酒钱。邀他同我共饮。
“铃木也是不怕生,顺势就坐在了我旁边。搭着我的肩膀,笑道,‘不想这里还能遇上知音人,难得难得。’
“‘先生也读过书?’出于礼貌,我便与他客套几句。
“‘早几年在名古屋大学文学系,只是,我没毕业,就被开除了。’他倒酒,随意地说道。
“我自是好奇,他为何被开除,不过出于礼貌,我只说了,‘巧了,说起来,我就是你的学弟了。’
“‘不敢不敢,在这里,我们只谈风月。’那一天,我们一见如故,喝了许多酒,说了很多事。千里遇知音,或许就是那样的感觉。你说,命运是不是很奇怪?我并不嗜酒,偏偏那一日,我忽而来了兴致,走进了那间小居酒屋,也偏偏是在那一间小居酒屋里面,有这样一个洒脱不羁,别人看来疯疯癫癫以诗换酒的铃木。”那个时刻他的眼神特别的温柔,连眼角的皱纹都温暖了几分。
我笑道,“是好时候了,不早也不晚。”
“谢谢。”他眼含泪水,或许,是这一句刚好触动了他的心吧。他继续讲道,“从那天以后,铃木常常找我喝酒,我的酒量很差,喝不了几杯就醉了。每每在我微醺的时候,我便拄着头看着铃木,听他讲他的故事。他一直写文章,写诗为生。他的俳句很美,像春日里的雨一般,优雅而慵懒。不过,文风却很不羁,言辞犀利,惊世骇俗。诗中的他,恬淡潇洒,文中的他,厌世狂傲。他真是个怪人,我又是惊讶,又是好奇。他的光荣事迹不少,逃学,在夜店搭讪女孩子,骗居酒屋老板拿出最后的威士忌,公然批判校长的种种言论、规定……他的行为离经叛道的,可是我却很喜欢。有时候,他自己也喝多了,就开始用筷子敲击着酒杯,哼着歌,或者作几首俳句。
“从前我是一个人,可是现在,我有了他。从前我活得拘谨,我并不曾想过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和他在一起,我开始喜欢俳句,喜欢喝酒,喜欢一些无聊的玩笑。铃木常常说想我,带我逃学,带我去居酒屋,街边的书店,里面都是一些趣味恶俗的书和光碟。还有去夜店,搭讪女孩子,我不在的时候,铃木会和那些女孩上床。我不喜欢,两个陌生人,喝得烂醉,在一起。对于这件事,铃木也不在意,嘲笑我几句,便拉我走了。
“那个时候,还发生过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我们在夜店,那天铃木本是无心搭讪女孩,却有两个女孩把目光放到了铃木身上,许是铃木太英俊,太吸引人了吧。我从洗手间出来,恰巧听到她们打赌,看谁能让铃木和她们吃宵夜。我觉得有趣,便随便坐下,看看她们如何搭讪铃木,铃木作何反应。第一个女孩走向他,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女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悻悻离开。第二个女生嘲笑了她的女伴,补了补妆,随意地走到铃木身边坐下,要了那里最烈的酒。服务员给她上了酒,铃木爱酒,很有兴趣地看向旁边的女孩。女孩达到了目的,装作不注意铃木,闷了一大杯。铃木饶有意味地笑了,女孩有些不胜酒力,脸色微微泛红。铃木开口,与女孩搭话。这边的女生看着这一幕,很是不快。可没过多久,那个女孩的脸也沉了下来,差点把手里的酒泼向铃木,不快地离开了。等她回到女伴身边,自然也是被嘲笑了。我坏笑着回去坐下,问他,‘铃木大才子果然艳福不浅,两位美女前来搭讪,你不但不领情,竟还把她们气走了。’他语气似乎不耐烦,‘你可别说了。’我可不饶他,追问他们说了什么。铃木说,第一个女生主动搭讪,要求喝一杯,一起出去吃夜宵。铃木直接说,自己不喜欢主动的女生,而且女孩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他可太直接了,人家女孩子肯定伤心了。”我玩笑道。
他也笑,“可不是,他自负样貌和才华,对那女生,可太不绅士了。”
“那第二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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