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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辛收回目光,“哪个是你的房间?”

“这边。”

刘语生的房间比客厅更小,单人床对面是一张书桌,下床走两步就能坐到书桌前。没有书柜,书桌旁边摞着两只整理箱,里面放满了书。书桌的另一边是一只纸箱,赵辛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寄给刘语生的零食。

这么久了还没吃完?

书桌上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半杯水、一包开了封的饼干、一支笔、一个本子。看得出笔记本电脑用了很久了,键盘上的字母已经不甚清晰。

刘语生笑笑:“我这屋……太乱了。”

房间的窗户也是小小的,和赵辛家的落地窗完全没法比。从赵辛的位置望出去,只能看到灰黑的居民楼和窄窄的天空。

“诶,来,你先坐,”刘语生把椅子推到赵辛身边,“我去给你倒杯水喝。”刘语生慌乱地走出房间,他实在没想到赵辛会来找他——他什么准备都没有,这最难堪的一面就全被赵辛撞见了。他觉得赵辛肯定没见过这么小的房间,赵辛家的卫生间都比他的房间大了许多。赵辛家也不像他家这么逼仄、拥挤、陈旧,赵辛家很宽敞,很亮堂,木质书柜反着幽幽的光泽,那么好。

刘语生把水递给赵辛,既窘迫,又因为两人在电话里吵了架,有些尴尬。但他又隐隐地开心,因为赵辛竟然来找他了。

刘语生坐在床上,赵辛坐在椅子上,两个人离得很近。

“语生,”赵辛问,“你……退学之后,就一直在家吗?”

“嗯,还没开始写文的时候也想过出去打工,我妈不让,”刘语生低声道,“她怀疑我是同性恋嘛,怕我出去了她更管不住我。”

“你说,她经常骂你?”

“……前两年是这样,我开始赚钱之后就好多了,”刘语生暗暗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后悔,“其实也没什么,我都退学了,她骂两句也正常。”

四年,赵辛难以想象刘语生就在这样一方狭小的房间里度过了四年时间,他是最大的受害者,却无法为自己澄清和解释,只能默然承受母亲的指责、失望和怀疑。

赵辛突然明白了刘语生那句“就算是幻想,起码能安慰我”。不是刘语生软弱,而是他实在太痛苦、太需要安慰了。

赵辛动了动嘴唇,他想为自己之前说的话道歉,可是又觉得如果道歉,就等于承认了刘语生的处境的不堪,仿佛高高在上地怜悯刘语生——他不想这样伤害刘语生的自尊,同样地,他也不想这样否认刘语生的文字。虽然他确实看不起那种文字,但是……但是这毕竟是刘语生。

“赵辛,”刘语生双手撑着床,看看赵辛,又偏过头去,“我当时太着急了,才会挂电话……后来我想了很多,我想的可能不对,但是……但是我能和你说说吗?”

赵辛点头:“你说。”

“就是,关于我的……”刘语生顿了顿,垂下头去,一副很不自信的神情,“我写的那些是傻白甜,我知道,很多人都批评这种……如果只能给人安慰和快乐,那就很糟糕,对吗?其实我也明白,所以我,怎么说呢,我很自卑,尤其是在你面前,我一边写,一边觉得自己在写很糟糕的东西。

“可是这种糟糕的东西又能带给我一些安慰,有时候我甚至感觉如果没有它们,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挂了电话之后我就一直在想,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就算它们很糟糕,它们也不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因为……你听过那句话吧?幸福的人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幸福是不需要被理解的,如果一个人很幸福,那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他为什么幸福,他也不需要别人理解那种幸福的感觉。只有一个人很不幸,很痛苦,那么他才会需要别人理解他的感觉,他才会需要别人的感同身受,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不幸和痛苦,寻求着理解。”

刘语生抿了抿嘴唇,继续说:“文学是不幸和痛苦的人寻求理解的方式,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展示了很多很多人共同的痛苦,或者共同的困境。但是就像我写的那些,它们没有展示什么痛苦和困境,它们有什么意义?我觉得,它们的意义在于……被痛苦的人看到。就像,‘红烛昏罗帐’是很快乐的,但是这种快乐建立在那个诗人已经老了的基础上,他已经‘鬓已星星也’了,所以他回忆起这种快乐,他才会缅怀,或者向往,或者更痛苦。快乐的人感受不到快乐的美好,只有痛苦的人才能感受到快乐的美好,快乐本身不是意义,痛苦的人眼中的快乐才是意义。所以如果我的那些傻白甜被痛苦的人看到了,哪怕他们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幻想一种意.淫,但是他们因此追悼起自己曾经感受过的快乐,或者他们因此向往这种快乐,或者哪怕他们更痛苦了,这就是有意义的。”

赵辛怔怔地听着刘语生的话,直到刘语生说完了,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刘语生怯怯地叫他:“赵辛?”

赵辛猛地睁大眼睛,忽然有种醍醐灌顶之感。原来是这样吗?那些他一向视为鸦片般提供精神快.感的,原来并不只是“快乐”,也并不只是“安慰”。当“快乐”落在痛苦的人的眼中,或许就是哀悼,是缅怀,是得不到,是更深的痛苦。

“所以最终还是痛苦,快乐也是痛苦,语生,你的意思是文学——或者说生命——就是这样的?”

“……嗯。”

赵辛忍不住轻轻攥住刘语生的手,这一刻他有一种窥破秘密的预感,他和刘语生,两个作者,两个人,将要窥破某种秘密。既然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是得不到、放不下、忘不掉、逃不开,是最终必然的分离和死亡——

“既然生命的本质就是痛苦,那为什么还需要文学让我们更痛苦?”既然文学最终不能给人纯粹的快乐,那些作者、那些读者,又何必不断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文学受刑?“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是快乐的,落在平庸者眼里成了痛苦;“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腾达是快乐的,落在失意者眼里成了痛苦;“卷上珠帘总不如”的年轻是快乐的, 落在苍老者眼里成了痛苦……原来每一行快乐的文字,都有着痛苦的注脚。

刘语生想了想,回答:“因为我们需要被理解,也想去理解别人的痛苦,就算……就算理解本身没有用,对吗?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柔情,我觉得,写书的人、读书的人,都是靠这么一种柔情撑着吧。”因为柔情,所以怜悯,怜悯是一切慈悲、理解、同情……的开始。写书的人和读书的人,因为各自怀着的柔情而相逢,然后一种痛苦看见另一种痛苦,一种痛苦抚慰另一种痛苦,一种痛苦理解另一种痛苦,原来写作本身就是意义。

赵辛沉默,良久,良久。直到他和刘语生的手心都黏黏腻腻地汗湿,他抬起刘语生的手,郑重地,吻在他的手背上。

这一刻赵辛有种被拯救的感觉,因为他已经相信,他会一直写下去。就算他不写耽美,他也会写别的,就算他不写,他也会写散文和诗歌,就算他失去写作的权利,那么哪怕写只能藏在抽屉里的日记,他也会写。因为他确定了,他对这个世界永远怀有柔情,也对眼前这个男孩儿永远怀有柔情。

刘语生的脸有些红,赵辛认真地说:“我觉得我简直配不上你。”

刘语生摇头:“不可能的,”他难得坚决地说,“在我这儿,你是最好的,方方面面都,最好。”

第78章

从刘语生口中听见“最好”两个字,赵辛忽然就卸了力气。从上午九点过他走出家门,到他乘地铁、乘高铁、乘出租,见到刘语生,六个多小时过去了,他的嘴唇没沾过一滴水。原因说出来有些难堪:喝了水就会想去卫生间,而他独自一人拄着双拐,太不方便。赵辛很渴很饿,手臂上的伤口被T恤捂着,传来阵阵瘙痒。他不得不一直绷着股劲儿,才能令自己显得不至太狼狈。

可是刘语生说,“最好”。他的手还被赵辛攥在手里,脸颊和耳垂都发红,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赵辛,鼓足勇气似的,他说,“最好”。他这副样子,简直像是在说,“我愿意”。

赵辛觉得自己的心是一枚加热过的泡芙,不仅软绵绵,并且由里到外都是甜蜜的。他的身体也软绵绵的,卸了力气,一动都不想动了。

但赵辛还是说:“你确定吗?和我在一起比你想象中麻烦多了,你看,我这个样子,出门是很不方便的,别说陪你旅游,如果以后咱们住在一起,我连家务都做不了。我这个人也很没意思,每天待在家里,除了写文之外就没什么爱好了,时间久了你可能会觉得乏味……这些还只是很小一部分麻烦。”他有些虚张声势地,把“麻烦“两个字咬得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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