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自己活该啊,阿潮。周杳忽然轻笑,笑声越来越大,身体抽筋,叫人惊骇地发起狂来,他的背弓起来,像被刺激到的野兽,只是他没有用于遮挡的鬃毛,这样看,狼狈得显而易见——被剃光了毛的动物就如同□□,所有软弱完全暴露,“活该……是我自己在给自己添赌,我想的那些事,根本就不是那个样子!——又能怎么办呢?反抗?不!不!我没有这种权力,我也早没这个胆子了,我不敢像一无所有时一样不顾后果走下去——到今天就是我活该而已!我又有什么好反驳?抗争?要后悔吗?我已经没有任性的理由了。”窗外的雪落得太过。雪花如雨一般掉下来,整个眼界里,它们与其后惨白苍穹混为一体,似欲的纠缠,又像兜满了空虚的网格。他仰起头,目光与吊着的人错开,停了一刻,又直坠下去。“我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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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海潮在拿糕点给小周杳尝的时候,特意多长了个心,让下人去选其他王爷院里的孩子爱吃的那些玩意儿,做得温软,咬一口,满嘴流甘。
江海潮大约是自己不曾被当孩子看过,对于哄孩子很生疏,又没想过要真的和下人一样地去“哄”,难得地亲自拿了一盘白玉粉去给周杳,看看他喜不喜欢。那是江南的特色,说是粉其实不是碎粉末儿而是桂花和面,搅碎后加入鸡蛋搅拌,待香气浮出,又和上平常的一碗鸡丝面的汤底,慢慢的,浇一勺糖。江海潮记得,自己小时候看别的皇子吃这种食物时太羡慕,以至于痛恨,许下豪言讲长大了天天吃,吃到拉肚子为止。可真正大了却味觉失灵似的,不再对这个感兴趣,那些鲜甜都隔得太远。
江海潮踏进周杳房门的那一刻,他正在悬腕写字,因为手生,看上去有点笨拙。周杳的字一点都不好看,与飘逸不沾边,和他一样认死理、死脑筋。他写字的样子很认真,江海潮一边看着一边走进,嘿,他真的很认真,根本没发觉。江海潮便探头过去,望见,他写了一句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 4 章
江海潮顿住,半天才开口:“你喜欢这首诗?”
周杳不知道有人,给唬得笔都掉了,笔尖砸到宣纸上,晕开了一朵暗沉的墨花。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毛笔,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罪魁祸首,来来回回地看,呆头鹅似的,像是不知道究竟该盯哪儿。
好一会儿,他回过神来,像为自己的傻瓜举动感到羞愧,低低埋下头。他本就长得极白,头顶密集地发油黑黑,映衬对比,恰似盛在白玉砚里的墨。
江海潮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走近周杳,把手里的盏子搁在台上,又按着他坐下,嘴里少见的有少年人天真的味道了,“瞧啊!”眼睛沉沉的黑激荡着快活,“糕点来了。我不了解你的嗜好,就让下人按我那些叔叔的孩子的吃法做了这些东西给你玩儿,尝一尝吗?”
周杳直愣愣地盯着白玉粉。
周杳是北方的孩子,翼国不重吃穿,崇武重力,在这方面极为粗糙。一般的时候,小孩吃得着的便宜零嘴儿也不过是老栗,粗得要命,不大有趣。
他不可置信,怯怯地问:“……给我的东西吗?”极其不确定的眼。
江海潮哈哈大笑,黑玉般的眸子荡起一丝戏谑,他随意点了点头,索性不再管他,就近坐在炕上,展开一卷书看起来,把周杳撇至一侧。
周杳手足无措了半天,平日小大人似的模样荡然无存,这时真像个孩子了,眼瞪得圆滚,讨人喜欢。他狐疑地又瞟了一眼江海潮,才一步步向糕点走过去,手伸出时伴着战栗,似乎壮士抛头颅洒热血,慷慨赴死。
是软的。
软的……?比江海潮的手还柔软,他的手皮包骨头,教他抓笔的时候,小周杳被抓痛,真一世难忘啊。周杳微怔地拈起一点,向上抬手的时候,长长的□□人地缓缓拉长、变细——悬悬欲断,“咝”,并不存在而是臆测的断裂声过去,一小团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东西就到了手中。机械地、好奇地,手一寸一寸靠近,眼似预备被惊吓般眯起——
甜的……
入口的甘带着甜腻,在口腔中转了两圈,突然味道化开,转淡;像他教他写字时“周”字一撇过掉,横折弯钩的笔锋间力气转换,有急转直下的失重,又有孤冷美感。
江海潮看着周杳吃着吃着脸红了,一瞬间怀疑自己看错,为证实这一点,他试探性地开口了:“你爱吃这个吧?”
周杳尴尬地笑了笑,他不爱甜,可说出口的是违心的话:
“爱。”
于是此后的日子里,江海潮总是会搜罗各种各样的甜食给他吃,他张口结舌,发觉南方人真馋,弄了这样丰富的食谱,只甜食就这么多种,带冰糖的山楂,和了蒿草的团子,加一滴柠檬汁的姜茶,还有老烤肉。
江海潮总是看着他吃,他目不转睛,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眸就杂了些柔。江海潮有一天说,“趁着你还能分辨这些味道的时候多吃一点最好啦,以后想起来心里也会甜。”
“你没有味觉?”周杳不懂。
江海潮看见在甜食堆里扬起的小脑袋瓜,扫过他天生的认真神情怠懒道:
“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甜而已。”
周杳想,怎么会只是甜味,明明是不同层次的甜,明明感觉也不一样。可是望见江海潮坐在窗边,一日一日流逝了,白天与黑夜变化着,江海潮带着懒散与凉寒的脸被蒙上溶解的冰糖一样的光,他忽然间就静下来,不想去反驳他,而只是忽然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周杳自己盯住外头只认为很冷。但是,心里有一些情绪如同涌流,充盈着,弥漫着,期待着……你在看什么东西,我也想了解你啊。
而后来功成,百味宴如同嚼蜡,也开始有时间看一看外头,不理旁人。便明白了为什么甜的只是甜的,为什么冷冷的景致也盯着发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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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杳要离开了,成了丞相,手持权利同时也要担负责任,不久井国残余的军队就要和翼国打一场仗,其实胜负已分,可仍要打,这关乎国家尊严。周杳回翼国后逐渐习惯了厮杀,每当提到要打仗,脑海中不会再如刚开始杀人那些年不断重复碎片一样的想象,而是空白,似乎理所应当地静默着了。
他也为着自己刚才一样的举动发笑了,站起来,站直时与江海潮当年一样高,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要去前线,”周杳望他时泪光闪烁着,不过一直没落下来,笑容漾开脸上。他认真,“你再让我开心会儿,对我说,我回来后,你会带我吃一次山楂,团子,姜茶,老烤肉……骗我,好不好,阿潮?”
江海潮静静地凝望着他,没讲“如你所愿”,沉着脸色,有一缕辨不清是哀愁还是什么的东西似一线雾气,勾在眼睫。
“你回来后,我会带你吃山楂,团子,姜茶,还有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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