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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那一夜,本来只是和人一起喝酒,酒过三巡,不知从哪里出来了几个乐姬,泠叮奏乐,妆容妖冶惑人。身边人的目光贪婪而涣散,邀请他挑选其中一位。他晓得这种场合从来少不了逢场作戏,往日推脱也就过去了——但那日,满壁的冶人宫图背景下,他看见一位乐姬年龄似乎比其他的要小些,神态要淡一些,淡是一种胆怯,掩饰着她的慌乱。她的相貌在众姬间并不出挑,妆饰也不惊艳,理应是不扎眼的,可他乘醉轻蔑一笑,手指向那个方向点了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要她。”他说,笑容是恶毒的。

乐姬的身体是属于女人的柔软。轻易获得的愉悦令他沉迷又痛苦。其实,这才是他应该走的路,他应该爱一个女子并娶她回家,即便不能传为一段佳话也至少可以安全无虞地度过这一生。他揉碎了自己的每个错误,无数泥巴一样的错误无法甩开,它狞笑着长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天衣无缝的样子。他想折磨她,然而那一点可悲的恶念都被磨碎了,无奈地退去,涌上来的,是一种把握不了的空虚,一个莫名其妙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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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娶我吗?”次日,小小乐姬伏在床头,她年轻的躯体白皙鲜嫩,看上去像一匹丝滑的绸缎,在灯光下耀眼得似一尾溜滑的小鱼儿。她天真的神态让他失神了一秒,那一双眼没有任何一点像那个男人却让他忽然无法呼吸。不能明白已经是一个如此与你无关的人,情绪却还是不受控制……难道它也有不听话的时刻?为什么?反反复复,问了好多个好没意思的为什么,终于,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

周杳弯起眼笑了一下,想来当时应该是极其柔情蜜意的吧,一如江海潮向来不吝给他的、温柔的错觉。就那样倾身过去,身上的衣裳褪至胸膛,垂下了眼睑,让她的期待埋在阴影里,埋在她永不可知的阴影里,“我会的,你等等我。”

周杳把女孩迎回院子里,名分是夫人。隆重的迎娶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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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时,从颠簸的车帘内往窗外看,依稀可以看见热闹的街市,人群如织。耳边似乎还回荡着迎娶羌笛子的那一天的锣鼓声,由远及近,轰轰的声音带着千百年来固定的节奏错落地响着,在它的音乐里苍凉逝去了,华丽的苍白蔓延,几乎堕入悲伤中去了,可并没有,它只是喜庆地热腾着,扬扬欲燃。周杳想着想着想明白了,他还在车上呢,于是,锣鼓声一瞬间从什么障碣丢过来,是实体的了。

外面真的有人在送新娘子,火红得似乎要把整个城烧着的轿子在他马车边十几丈远的地方与他逆向而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要看,总之就是盯着看,仿佛发呆。

周杳问起来,提了提嗓门,道:“到哪儿了?”

遥遥传来车夫的声音,有些憨厚,“还要一个多时辰呢。到绢场了。”

这是姑娘们极爱的地方,裁衣服料子来这里最时宜。快要到娶妻年龄的男子也会往这儿奔,或为着给心上人挑选什么礼物,或不再和心上人在一起而打一只金簪子,以示诀别。总之这儿四季一模一样,各式或是流行又或过去的小礼物摆在那里,把它带走的人都有个目的。周杳想起来了,那一年,他在这里买了一条手帕子,老板开玩笑:“送哪位美娇娘呀?”大概以为周杳也是要成亲的男子。

周杳那时回府上去,丢了别的事务不理,一心拆着那手帕,银白色的手帕,好像月光,冷得有几分丝丝入扣的温婉雅致。女红真难,可他小时老帮生了冻疮的母亲缝衣,倒也没有多生疏,不过是笨手笨脚吧。他心血来潮,甚至已经想好了江海潮会用他自从被关在地窖后就再没有多大起伏的神色来面对这份比他本人更加突兀的礼物。周杳把它改做了衣带,送他他当然不会问从哪儿来,他向来不在乎。

周杳去地下室的时候江海潮在做什么梦,闭着眼睛,眉毛紧紧蹙着,其他的,也看不出神态了。周杳逐渐安静,蹲下来与他平齐,安安静静的,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凝望他,似乎在梦与醒之中浮沉,不知不觉,就成就了永恒,生命止息,掉下来的泪再多也只是一场会流逝的春雨。

江海潮忽然神色一动,恍惚一般,偏着的头摆正了,眼睛依旧紧闭:

“周杳?!”

周杳给吓着,一抖。仔细盯视时才明白他没醒,他只是在说梦话,提到了他。他愣了一下后就开始在整块脸庞上漾起笑来,好似傻瓜……他等着他讲下句,会说什么呢?说什么都好,既然你梦见我了……可江海潮又松开了他的表情,像一角被揉皱的书,它被抚平,突然的大力,丝毫看不出原来的印记存在过。他咬牙切齿:“你这小骗子!”

周杳忆及这一件事,潸然泪下,沾湿了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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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就要二十八岁了,似乎浑浑噩噩,这么多年也就过去了。有时周杳会不可思议,一个人老去回头再看过去时也会和他一样只是怅惘吗?

他干了些什么呢?他大的部分都不再记起来,越小的一件事,倒是越发清楚。周杳忆着忆着,倒也缓了一些了,不会冲击如当年,就算有悲哀,也给反反复复折腾没了,他这样想,便舒服了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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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见到他该说什么他都想好啦,可说与不说是另一回事。如果人能伪装幸福不置一词,就好了。

天色如在河中一下下荡净的布匹,从这一处到那处逐渐地明朗开来。原来未睡多久,还有盼望呢。熙攘的人群面目模糊,他们的热闹与他无关,又好像有点儿未断干净的联系在那儿晃荡,所以他没收回放远了的目光,放纵着自己极目远眺。

“我骗你干什么?”周杳解下那根被他与自己的衣带打了个结年年带着的长带,凑到唇畔,低低地问道。车辕摩擦在泥地儿发出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有一瞬,它如岁月在悄然轰响着流逝,问再多话,也不会起什么作用。周杳便不再问,缓缓吻一吻它,帘子遮了,辨不得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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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堵了!”车夫的口气着急,壮汉子跃下马去揪住一个貌似在看热闹的伙计问,“出了什么事啦,这么多人围着干什么?”

伙计兴奋到不由自主大声:“杀人了哩!皇上处理余党,要杀头!”

“余党?”车夫一听,心里不大舒坦,这年头,还来这种糟蹋人的把戏?他转身想去叫右相步行算了,却惊讶地发现周杳已来到人群之外,不管不顾,往人群里挤。

“主子小心!”车夫慌乱之下弃了车马去扶周杳,他却已扎进人堆,不见踪影。车夫愣了一会儿,循着众人的豁口儿往里钻,用力挤开几个家伙后,果然看见了周杳的身影,他一直钻着能钻的任何间隙,没命地往里走,车夫自己都觉得摩擦得皮肤刺痛,更加心惊。主子去干什么?疯了?车夫扒拉开一些人时给踹了一脚,腿上疼,就慢了一些,才一会儿的空当,人已不见了,只余喧嚷覆盖上来,一片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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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是骗子……他居然敢讲他骗他……满嘴谎言,从头到尾,根本没一句是可信的——

周杳在心里肆意地骂着江海潮,即使是这一刻,他还是舍不得用污言秽语骂他。给江海潮送饭的小朋友并不知道周杳在听他们的壁根。周杳那天听江海潮谈及他的面孔时满含深意的:“你很快就会知道了。”其实是多大的一种泄密……周杳却没懂……

江海潮早就知道自己会死……那么他也明白的吧,周杳关着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复他,而是保护……他终于无法忍受了吗?他父亲的维护和周杳的管束为的是他活下去,而他不想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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