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跳下去的那个游荡者的替代品?”路之微微颤抖着眼睫,为避免失态,他将目光从姚一的眼睛中抽离出来,别开视线。姚一的手下滑了几分,但克制住了:“什么意思?”
“老头子说在那个人跳下去之后,你失魂落魄了很久,而我是在你心里差不多愈合之后才来的。”路之的话多了起来,“你一开始就很紧张我的行为……不寻常的那种紧张。”他顿了下又继续说:“换句话,我觉得你一开始就对我很好。”
慢慢地姚一明白路之的意思了,旋即他开始在心里对自己提问。片刻,姚一问:“原来你一直在意的是这个?”路之不答,姚一:“跳下去的是个很小的姑娘,十二三岁,当时你在我眼里,跟她一样是个我害怕保护不了的孩子。”
路之“……”
姚一笑笑:“她很聪明,事实上她的确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爬到了外面。”他重新整合随着思绪而飘飞的视线,将其毫不浪费地用在路之这里:“你也很聪明,我怕聪明的小朋友都很脆弱嘛。”然后,他接着斟酌着说:“人类的爱总是向下流淌的,不是吗?可你在长大,我对你的感觉却收不回来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那这保护欲就变成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了。
路之依然沉默,良久他才说:“所以你要怎么收费?”
“唔?”
“‘不是免费的’,那你要怎么收费?”
姚一好像被烫了一下,双手无处安放。过了一会儿他闭了闭眼,由着内心冲动的牵引,慢慢把路之的头按了下来。
原本,在建筑废料堆砌的狭小空间中,氛围和两人间的情绪都很到位,然而一声惊呼突兀地切了进来,把一些天时地利人和的东西冲散了。回过神来,姚一一手抱着路之,一手把大楼的碎片推开,随即两人见得墨墨紧紧捂着那小男孩的眼睛,她自己也闭着眼什么都不看,大有一种死就死的悲愤又无奈的感觉。
繁老头和许易行在离墨墨几米远的地方,没受伤,但也是一幅揪心的表情。
——大蚯蚓的头部微弯,对准了墨老师和小男孩,似乎蓄势待发准备进攻。令人惊讶的是,那小男孩丝毫不恐惧,透过墨墨的指缝盯着老鼠尾巴似的巨虫,伸出手,将手掌贴在大蚯蚓近在咫尺的头部上。
蚯蚓先是呈现出蛊惑人心的沉静状态,继而触电似的扭动,引得钻石大楼嘎吱摇晃,有随时倾塌的可能。姚一拔出嵌在地上的匕首,同时提醒大家去到开阔地带,以免几十层的楼房真的垮塌下来。跑到相对安全的地方时,几人回头瞥了一眼:大蚯蚓凝固般一动不动,不过它体内那女孩此时愈发激动,许是错觉的缘故,众人见她在蚯蚓身体里狂躁游泳的同时,脸上淌下了几乎微不可察的眼泪。
周围有风,风把整个世界衬托得极为安静。
不一会儿,大家的耳朵捕捉到了摩擦声;再转身看去,缠在钻石大楼上的巨型蚯蚓复又蠕动起来,向上而去,某种角度看来竟然像虬结在天柱上的龙。
小男孩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墨墨问他去哪,他说“回家”。
没有谁放心小男孩在这么诡怪的地方一个人走路,墨墨俯身说“我们送你回去好不好”,男孩点头说“嗯”,然后乖乖地牵住了墨老师的手。触碰到男孩的手时,墨墨感到上面有粘糊糊的东西,想来是在蚯蚓的皮肤上蹭到的。思及此,墨墨不知要怎么开口问,索性开玩笑说“你还有冰冻怪物的技能啊?”男孩对墨老师的话一知半解,没回答,只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小男孩在前面领路。不用说,他非但不是第一次跑到这儿来,还对周遭很熟悉,认路时的老练让人误以为这片被人脸植物覆盖的CBD是他家的后花园。
姚一扛着匕首,和路之一起落在最后。路之向来觉得姚一自己加给自己的重担让他凡事克制,经过刚才的感性后,他心里仍然装满了他要守护的黑森林蛋糕,脑子里多半挤满了“补天”两个字。这样想了一会儿,路之心里莫名失落,但就在这时“姚先生”侧头对他挤了挤眼睛,路之眼前瞬时蹦出了“道貌岸然”一词。
路之摘下眼镜,扬了扬嘴角。
道貌岸然好,现在觉得他道貌岸然的话,就不怕他今后在自己心里人设崩塌了。
路之从前的顾虑来自于娶了妈妈的叔叔,那叔叔长得很像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他手下有人评价他说老板骨子里头是位中国古代经世致用的儒学大家,可惜一朝不慎穿越到了现代社会。之所以“可惜”,据叔叔的员工说,这是因为现代社会黑暗丛生,人心不古,他们老板在经营事业之余,挤出时间举办讲座弘扬文化,可座下的人都只关心他的公司。
路之记得,叔叔员工说的这话,是在叔叔那小公司的年终表彰大会上。当时路之在场的原因,是妈妈在开完他的家长会后,火急火燎地带他过来“参会”,对二年级的儿子说“看,台上的大老板是你的新爸爸。”
后来路之大了一些,细细品味叔叔在表彰大会末尾处照例宣讲的文化,尝出了毒鸡汤的味道。鸡汤经由成功人士包装,其中变质到发臭的内容物都有不少人受用。
路之一度有把妈妈从叔叔手里抢回来的冲动,或用一把刀,最后那把刀或见血。他不知道这种冲动算不算俄狄浦斯情结在自己身上的体现,毕竟小老板叔叔不是他的亲爹。他的亲爹是个研究者,在哲学的浸泡中发了狂,辞了大学里的工作,抛妻弃子,窝在老家靠一块地维持基本的温饱。
他爹有独特的心理体验,试图证明鬼魂的客观实在性。他愿意奉之终身的选题不被人接纳,最主要的原因是他非要把这一研究融进现有的哲学体系;别人说你一大学教授有点业余爱好没问题,把它做实就不妙了。老爹说不,他要为真理开创新的理论框架,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实践。
但路之没有继承老爹愚公移山的精神,触动他生命的是物理而不是哲学。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路之以为他内心的选择宣告了自己的灵魂和老爹的灵魂的决裂,两年后的今天,他才慢慢明白某些终极性的东西,其“殊途同归”的那一点究竟在哪里。加之这个世界充满了比外面的世界还要夸张的不确定性,他更加觉得自己心中日益生发出来的无力感,是他和老爹同病相怜的证明。
内心之外是破碎的、不可控的,内心之内似乎是渺茫、没有尽头的;后来姚一的出现让路之不至于成为一个悲观者,但路之也因此和姚一保持着距离,因为他一直没看到姚一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最绝望的是,有朝一日姚一的形象会因为他的接近而崩坏,距离的美感会荡然无存。
但今天路之终于知道了姚一也并非一个心怀天下的完美英雄,此人跟他一样心怀鬼胎,不正经。
姚一还不知道路小朋友在一瞬间中想了多少事情。
忽然,姚一的眼神起了变化;如同没有语言障碍的阅读一样,路之在看到那变化的刹那,明白了其中包蕴的信息,于是迅速侧身,与此同时一个由于高速运动而虚化的物体擦过了他的肩膀。偷袭无果,那东西调整调整方向,速度放缓,路之因而看清楚了,黑色的影子是一只分外肥硕的猫。
黑猫调转过头,黄色的眼睛正对太阳的方向,瞳孔变窄成细细的线。猫而已,尽管它身手灵敏且带着攻击性,但那蠢萌的体态实在不足以让人产生防备感。原本,路之可以直接无视这只黑猫,但接下来黑猫身上的异样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投以关注。
——圆圆的黑猫突兀地变大了一圈,紧接着路之意识到所谓的变大是畸形的,因为黑猫的身体里好像有另外一个生命体,而这个生命体有着要钻透猫皮“破土而出”的意图。不久,黑猫拱起的背部,显出了一只人手;普通人指甲盖大小的人手握成拳头,顶着黑猫的皮肤,似乎立刻就要像钉子一样捅破阻隔物。
黑猫不痛苦是不可能的,可它貌似对这痛苦习以为常,只向着后背瞥了一眼,便复又扭头盯紧路之。扭动的人手分散了路之的注意力,他回过神的时候,黑猫已经一跃而起扑到了他面前,尖利的猫爪在他耳根处留下了三道红痕。
在黑猫落地之前,路之看见,它背部波涛似的翻涌,旋即一个躺着的“人”坐了起来;“人”的面孔被绷在结实的猫皮里。“人”张嘴打了个哈欠,刚才那只拳头往上探的模样,此时来看就是他伸懒腰的动作。
又是一个人和动物的混合物。
仿佛早晨起来看见了噩梦在现实中继续延续,猫背上的人瞪圆了眼,胸口剧烈起伏。“人”极为难过地抱起了头,然后翻身站起,想要逃走。可他和黑猫同体的事实让他无处可去,黑猫又因“人”的暴躁而疼痛不堪,喉咙里咕咕作响,再次向路之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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