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云见谣言奏效了,松了口气,返身要继续上山,却见谢清迟正停在不远处注视着他。祁云登时微微发窘,辩解道:“我想,这些人也是无辜。”
谢清迟道:“你做得对。”
他想起祁云当初愤怒欲杀吴银飞的场景,一时觉得这少年成长了许多,一时又觉得那点金子般的好人心肠至今未变。他见祁云仍站在原地,似是对他这句称赞有些意外的样子,心中一动,抬起右手抚摸他发顶。
祁云先是一怔,随后双目圆睁,猛地跳开了一丈远。他怒气腾腾地瞪着谢清迟,半晌,转身就往山上走。谢清迟跟在他身后,握了握右手,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做出那种行径。这种紧要关头,若是再惹得祁云不满,负气行事就不好了。
祁云却似乎没有生气。到得山顶殿前,他停下脚步,重新让识得路的谢清迟走在前头。他们自游廊另一侧进入正殿,经过正门时,见殿外有一队齐春风的贴身亲卫在风雅的带领下向殿外而行,看那面色,也已是人心惶惶。谢清迟在其中没看到风流,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对于齐春风与顾惜红的胜负,谢清迟其实不持态度。顾惜红固然是仇敌,齐春风也不是什么好人。唯一一点,在于齐春风比顾惜红更好对付。若是与齐春风打斗,谢清迟此刻看得见了,与祁云联手,有七分把握可将他斩于剑下。但若说顾惜红,谢清迟此刻连半分把握都无。
越往大殿当中行去,气氛越是寂静得诡异。谢清迟与祁云甚至不必隐匿行迹,因为前方根本空寂无人。
谢清迟蹙眉道:“奇怪。顾惜红有一批死士,就如殿前齐春风的亲卫一般。即便其他人叛逃,这些人却不该不在。”
但殿中甚至听得到二人脚步的回声,的确是没有其他人在的。
谢清迟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重。他们离开正殿,转到了殿后顾惜红的居所。这里连谢清迟也未曾来过。
乍一看,这是个装饰清雅的小院,但凝目观察,地上斑斑黑红,乃是大片的凝固血迹,却不见有人,连尸体亦无。谢清迟将祁云拦在身后,绕过照壁,忽然闻到一股尸臭,回头去看,那照壁下竟堆了无数尸体,尽是仅剩头颅骨骼皮囊的。谢清迟认出最上头那个乃是齐春风派到他院子的风流,心中大骇,转身催祁云离去。话未出口,谢清迟后心被击中一掌,倒飞出院外。
祁云目眦欲裂,猛地抽出唐捐剑就向前迎去,见那动手的乃是个陌生男子,五官与母亲有几分相似,此刻尽数扭曲着,状若疯癫。除却此人与照壁边的尸堆,院子里只有一具几乎看不出原状的尸体。从那白色华服来看,应当是天掌令齐春风。那么此人就是顾惜红了。
祁云观察周围也只得一瞬,顾惜红已然扑过来,右手抓向他后颈。祁云急速后退,唐捐剑斩向他手臂,岂料顾惜红避也不避,剑与皮肉接触,竟发出金石相击般的“叮当”声。祁云大惊,仰头避过顾惜红右手,又一剑回风拂柳向他脖颈刺去。他料想顾惜红虽然练得手臂刀枪不入,却不至于能练好咽喉这类致命部位。果然,这回顾惜红反手去挡了。他左手抓住祁云剑锋,右手又捏向祁云后颈。
这与赫安的空手入白刃类似,但力度完全不同。唐捐剑被顾惜红握住,竟是动弹不得,不说割破他掌心,便是抽出来也做不到。祁云情急之下弃剑而起,左手五指如钩攻向顾惜红双眼。顾惜红抛开剑,双手来挡,祁云瞬间变指为掌,拍在他手上,借势后退,捡起了地上的唐捐剑。
这几招下来看似双方互有胜负,实则那一次对掌便令祁云气血翻涌,已受了内伤。祁云心中明白,顾惜红恐怕已经吸收了齐春风的功力,此时武功深不可测,只有在招数上同他争锋。他剑招一变,速度陡然加快,每一剑都刺向顾惜红面门、双眼、咽喉等致命部位,逼迫他松手回防,不给顾惜红比拼内力的机会。
顾惜红初时神智仿佛不太清醒,打得十余个回合,许是吸收的功力渐渐融合,招式也渐渐有了法度。他见祁云孤身应战,桀桀地笑起来,道:“你那同伴,可是不要你了?”
祁云充耳不闻。他想,你哪里知道我在乎什么?谢清迟若真能独活,那反倒是他所希望的。他的三个愿望,从来没有一个是他与谢清迟白头偕老。
顾惜红的话没能撼动祁云心神,但即便如此,他也应对得很是勉强。顾惜红功力高出他太多,祁云的剑只要没刺中要害便无法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顾惜红落在他身上每一掌却都在加重祁云的内伤。祁云的嘴里满是血腥气,都是喉间涌出的血。他的体力渐渐已接近极限,思绪开始模糊,只是勉力挥动唐捐剑。
顾惜红是祁云平生所见武功最高之人。祁云想,他就是为了掩盖这个秘密,杀了风情、害了谢清迟、屠杀了祁家堡、连一无所知的护卫都不放过。他忽然又想起了在燕真城遇到的那位老妇人。她怪罪祁家堡杀她儿子,祁云又该怪罪谁?凶手已经站在他面前,祁云此刻若是倒下,只能怪罪自己。
心思骤然澄明,祁云剑势更快,剑尖抖动,只围着顾惜红面门咽喉一带点刺。顾惜红伸手要去抓唐捐剑,但祁云剑势之快,他根本追之不上。顾惜红怒喝一声,忽然向前冲去。唐捐剑在他左眼到耳根划出极深一道伤口,血流如注。顾惜红痛叫起来,左眼被血浸入,暂时是盲了,但这伤势并不致命,反倒教他缩短了距离,左手已经抓住了祁云右臂。
祁云手臂被制住,有心刺他要害引他松手也是不能,情急之下剑交左手,又向顾惜红右眼刺去。顾惜红右手握住剑锋一抖,祁云左手不是惯用手,竟被他缴掉了武器。顾惜红将唐捐剑抛在地上,一手握住祁云肩膀,将他翻了个面,另一手掐在他后颈上。
祁云想起齐春风与那些照壁边的尸体死状,知道这是顾惜红要发动周天术了。他的力量远不及怪物般的顾惜红,根本挣脱不开顾惜红铁箍般的双手,心中一沉,干脆放弃挣扎,左手反手向顾惜红右眼抓去,心道即使被杀死在这里,也至少要重创顾惜红,为谢清迟争取一些优势。然而他伸手去抓,竟是抓了个空。肩膀上力度骤然松去,祁云抬头去看,见顾惜红仅剩的右眼死死盯着照壁,嘴中念道:“顾友青!”
顾惜红一松手,祁云便跌在地上,拼命咳嗽起来。他于咳嗽中抬头去看,哪里有什么顾友青,分明是谢清迟站在那里。他挽了个发髻,又换上了一件不知从哪个死尸身上扒下来、带着血污的白袍,已是做了一次简单粗糙的易容。顾惜红因周天术极度亢奋,又被祁云刺瞎一只眼睛,一时间竟然不察。
谢清迟握着一把剑,缓缓向顾惜红走来。他的步态与平时不同,恐怕是模仿了他那故友。祁云有心相助,但气息尚未调匀,刚一站起便又跌回地上。谢清迟扫了他一眼,动作极微小地一摇头,又移回目光与顾惜红对峙。
顾惜红目光阴沉地盯着谢清迟,嘶声道:“你活过来,我也能再杀你一次!”
谢清迟道:“你为何要杀我?”
这个声音祁云从未听过,想来是谢清迟在模仿顾友青。祁云知道谢清迟说这句话是为了拖延时间、引开顾惜红的注意。他同样知道,谢清迟是真的想听到答案。他们都希望世界是能够被理解的。
顾惜红反问道:“我为何不杀你?”
谢清迟沉声道:“因为我们是兄弟。”
顾惜红冷笑道:“兄弟?你就是这样做弟弟的?”
谢清迟问道:“什么意思?你还记恨着当年赌约之事?”
顾惜红勃然变色:“顾友青,你知道什么?那场赌约过后,你和梅姬都是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做‘誉满江湖’的笑柄!”
谢清迟蹙眉道:“笑柄?”
“你自然是不知道的。”顾惜红连连冷笑,双眼望向他臆想中的顾友青,流露出怨毒,“你不知道江湖上的流言蜚语,也不知道爷爷说你我二人不识大体不堪大用,更不知道你的好叔叔对我下毒来争这个家主之位。你知道的只有你那把剑,你怎么会想得起顾家事?偌大顾家,济济人才,你同顾琛,没有一个人肯为这个家留下。”
听闻母亲名讳,祁云又惊又怒。谢清迟不着痕迹地望了他一眼,问道:“这跟顾琛有什么关系?”
顾惜红道:“她是你顾友青的好妹妹,可不曾帮过我。从千古楼回来时她就对我百般怀疑,后来更是远走高飞。你认她,我可不敢认!”
谢清迟皱眉道:“那场火果然是你……是为了周天术?”
顾惜红怒道:“不然还能如何?顾怀瑜他爹对我下毒,他自己趁我余毒未清又来请战。他们步步相逼,不用上周天术,我怎么打得过!你倒好,你独善其身,专心练你的剑,谁来管顾家?我可是整整三年,没有一刻钟空闲!每年你都只回来那么一天,一回来就向我挑战。你以为你是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话说到这里,故事已经足够清楚。谢清迟记得顾友青与他初遇时,正是从临安顾家回来。想来是顾友青那一年回到家中,以为一切如旧,仍像少年时一样向哥哥邀战。而顾惜红本就对他的出走心怀愤懑,见顾友青在剑术上卓有建树,自己却被押在家里碌碌无为,嫉恨之下使出了周天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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