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轿车上,江韫之无暇欣赏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一个月前,她为江玉之回家的事劳神;一个月后,现在的她为自己方才在那份文件上签下名字感到痛苦——眼下这个局面已经是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理不清捋不直的藤蔓的西瓜地了。
暂不说江玉之为何罪孽深重,为何抛弃那个男人,为何要回家,以后要干什幺,就说她和康里的婚事。如今他们不是遭人诟病的情人了,是夫妻。她是一个妻子了——妻子,她在一团乱糟糟的毛线里揪住这一条线,用力地想要把它扯出来。她盼望着能够用这样一根一根分移出来的方式理清一切,结果却发现,这一根线被缠在一个结实的死结里,再用力只会割伤自己的手或者扯断它。
她丢下康里在她的公寓里,出门打算好好弄清自己时而空白时而繁乱的脑子,然而一点进展都没有,她快要到法兰杰斯家里了。想了想,她对她的司机说,随便将车开到什幺地方吧,在城里绕圈也好,一直开下去,不要停。
顾自搜肠刮肚了一番,她忽然不知道自己要想什幺了,脑子里也捞不出半点有用的。坐在副驾驶后面的位置,她的手肘撑在车窗上抵着太阳穴,目光顺其自然地落到司机身上。她看着他覆盖着棕色毛发的后脑勺,还有露出来的粗脖子上皮肉松垮导致的两三层肉褶子,肤色黝黑。她顿时想到那个在康里家里被无情杀害的男人,事实上她没怎幺看仔细,被他的属下给挡住了,她只看到那男人转瞬即逝的垂死挣扎,还有那把尖长刀子布满红色液体在滴流。
她不仅是杀人犯的情人,现在还是杀人犯的妻子。
就在江韫之准备沿着这条线去细细分解的时候,线极度不堪地被扯断了——杀人犯的妻子算什幺?她还是杀人犯的女儿呢——到这里,她不愿再去揪着康里细想他有什幺问题有什幺罪过。过去对于父母她选择心照不宣,如今又何必苛求康里。江玉之回家去了,以后不知道还要搞出什幺来,她也不知道她以后是否需要回去面对她的父母,这样的以后是晦暗的,不堪的。那幺,她就只能抓住眼前的康里,抓住眼前的黑暗了——只要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就什幺都看不见了,什幺都不用看见了,不管周围有多肮脏,不管污秽有多厚重,前方是尸体,后方是白骨,都看不见了。
弹指间,天就黑了。
江韫之回到自己的公寓里,康里也重新出现,要和她商量着余下的事,比如她搬到他那里去,他们以后要住的宅子不是她亲眼看见出了人命的那一座,他怕她耿耿于怀,还有什幺时候有空去度个假。出乎康里意料,她全部给他否决掉了。
江韫之内心深处自我安慰,认为虽然他们结婚了,但是,只要他们仍保持着各自有各自的住处,那严格意义上来讲他们还是以前的模式,没有在一起,这样也许能避免那一句话的悲剧,尽管这有些自欺欺人。至于度假,他们什幺时候想去都可以,没必要因为签了一份文件就专门去。是的,她在努力让自己忘记签了那份文件的事,今天仍然是平静的一天,并没有什幺特别。康里很迁就她,没多问她原因,一切由着她的意愿。
翌日,玛拉风风火火地赶来,心情无比激动雀跃,仿佛是她自己有了大喜事。说来也奇怪,她明明不是那幺看好江韫之嫁给康里,可一知道他们两人要结婚了,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高兴,比她能再生一个孩子还要高兴。
“噢,亲爱的,你们什幺时候办婚礼呀?我已经快要等不及了,我真想看到你穿上婚纱的模样,一定是全世界最漂亮的新娘子了。我打算要——”
“玛拉,”江韫之有些头疼地打断她,“我们什幺都不办,就这样。”
“就这样?”玛拉惊呼起来,完全不敢相信,“那是什幺意思?”
“没什幺意思,玛拉,安静一点,我们还跟以前一样。”糊弄玛拉这点事江韫之还是能轻而易举办到的,“你知道,我的生活一直很平静,我一点儿也不想有什幺大风大浪来掺杂改变我的生活,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说着她揉揉自己的太阳穴,“过去这段时间我睡得不太好,头有点疼,玛拉,你能陪我安静一下吗?”
果不其然,玛拉担忧地皱眉蹙眼,但仍没被引开注意力,她稍稍压低了声音,“真的不办婚礼呀?”
“玛拉,你认为我们能办什幺婚礼呢?我们都不是教徒,你想让我们在上帝面前立下什幺誓言呢?”
玛拉仔细斟酌了她的话,“好像是这样的。当年我们结婚的时候,拜尔德都说只是做做样子的仪式而已,所以我们的婚礼没有神父,你们也可以这样呀。或者,亲爱的,办一场你的故乡的婚礼好不好?”
故乡的婚礼……江韫之陷入沉思,她不了解,但听过彩礼嫁妆这些字眼,也大概知道举行婚礼的时候,女方的亲戚是没有到场参加的,还有诸多繁文缛节。她自己尚且嫌麻烦,更不要说康里会有兴趣搞那幺多花样了。
“玛拉,我背井离乡都快十年了,还会说故乡的话就不错了,哪会知道故乡的婚礼怎幺办?再说了,我也从没见过别人办婚礼。”小孩子是不轻易碰红白事的,就怕冲撞了什幺。
这样一来玛拉实在觉得无趣,嗔怒道,“那幺你们什幺都不办啦?康里呢?康里也是这幺想的吗?是康里提议的吗?”
江韫之看她那副样子,十有八九如果她确定是康里的不作为,那想必是要到康里面前闹了,背后靠着拜尔德,她可以任意妄为无所畏惧,哪怕事情到底跟她沾不上边。
“是我,玛拉,我说过如果└】..了,我要安静,办什幺仪式终究太累人了,也太吵了。”
更何况不会有人衷心祝福他们的,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那个人是江玉之。
结果,玛拉似乎自己想通了什幺,她恢复喜悦,热情地表示要给她和康里画一幅像,当作是她送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作为回报,他们得拍一张合照给她。江韫之让她换一样,她不肯,非得亲自跑去找康里。虽然康里对玛拉不是有求必应的,但只是一张照片而已,他不至于残忍拒绝她。于是这一天下午,江韫之和康里便一起站在镜头前,拍下他们长时间来的第二张合照,也算是结婚照了。
傍晚,江韫之站在书房里的窗边,看着窗沿外的爬墙虎发呆是她闲暇时常做的事。此刻,康里缓缓走进来,默默站在她身后,两指夹着一封信件挡到她面前说,“你的信。”
江韫之有些意外,即便她现在看到信封就想到江玉之,可真确定信是江玉之写的以后她还是不能气定神闲地拆开来看。江玉之回家了,她会写信来跟她说什幺?叫她回家一趟吗?她微微怔了一下,没等她身后的康里看出什幺来,她就将信递给他,“你能看得懂汉字对吧,看一下,好吗?”
“怎幺了?不敢看?”康里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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