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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定在时修建的宴会厅,到处都是雕刻细腻的装饰柱,簇拥生长着洁净的玫瑰花枝,螺旋形的楼梯扶摇而上,穹顶绘满星云,射出缤纷的光晕,比执政院的大厅还要光彩夺目。耶戈尔端着酒杯站在楼梯的最高一阶,这个地方可以俯瞰整个宴会,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柔情、诱惑、诡计、强权,汇集冲撞成斑斓的浪潮,腾上云霄。而他只是闭着眼睛,慢慢摇晃着金黄色的酒液,闻了一闻,然后遗憾地从唇边拿开。

与外表不符,他酒量极好,也许是因为秘书长平常饮酒就非常克制,而现在,按照医嘱他应该滴酒不沾,虽然寿命长短对于耶戈尔来说完全无所谓,但在战争尘埃落定之前他还不能倒下。

他手滑过楼梯扶手,极为从容地一步一步走下来。微微一抬颌,环绕在夜空中的悠扬乐声全停了下来。

人们停下了交谈,齐齐地转向大厅的中央,耶戈尔穿着白色的礼服,清远得像一支远古时代祭坛上的香烛。

他举起手里的酒杯,微微一笑:“共和国万岁。”

“共和国万岁!”所有人一起举起酒杯,假模假式地祝愿道,谁知道共和国还活不活得过明天。

“各位,我们一起经历了一段动荡而混乱的时期,失去我们强有力的领导者赫连定元老,”他这样说时左手轻轻按在心脏,仿佛诚心诚意,“也取得了不同凡响的战斗胜利,直到今天仍然无法确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样的风波在等着我们。但是古老而伟大的共和国,它遍历了斗转星移,能够承载这片星海一切的波折变幻,也能够包容它的继承者们疏忽的过错。”

他略略停顿一下,环视一周,仿佛那一双冷静的蓝眼睛可以看见一样,随着他的目光,人们的表情变得肃穆。

“元老会和执政院不惮于承认,我们犯了一个事关紧要的错误。由于这个错误,一位正直而雄才伟略的执政官下落不明,他的家族蒙受奇耻大辱,甚至,天琴座引以为傲的守护者河岸基地因此而脱离了国家。这些事情无法挽回,但是仍然应当被纠正——”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耶戈尔作出最后的宣判:“经过最高法院长久不懈的调查,由大法官贺敏行核准,对前执政官游竞的指控,包括毒品犯罪、滥用职权,为无效指控,通缉令由即日起撤销,天琴座全面为游竞洗清名誉,以告慰逝者,伸张正义。”

说这番话好像耗费了他大量的气力,耶戈尔脸色越发地苍白。他退开到一边,转身抿了一小口酒,喉咙间辛辣的气味缓解了他片刻的窒息。乐声再次响起。

这个决定掀起了巨浪,宴会厅几乎沸腾了。贵族们兴致勃勃的谈论不外乎那几个论调。

“我就知道,赫连定一死,奥菲斯就又要变天了,这两年总没个安稳可言。”

“但是谁能想到首先翻身的是游家,唉,翻身又有什么用,他们家都没人了。”

“游家只是个由头,且看下面局势怎么变化……”

“谁说游家没人了?”一个明朗的嗓音轻轻飘下来,含着笑意,却带着不容否定的意味。它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在场者的耳中,并引得他们为之侧目。

在飞溅的泉水和丝丝入扣的音乐声里,从婆娑掩映着贵族们光辉的珠宝、木叶轻擦着衣裙的装饰褶皱的玫瑰花丛中,有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负手而出,走到耶戈尔面前,双脚并立,露出一个少年人的笑。

未敢再有言语,再有欢笑,再有动作,人群如同冻住,只有音乐还喋喋不休。

第一个方寸大乱的人就是耶戈尔,从第一个音节触及他的耳朵开始,他脸上的血色就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着,他极力想维持自己的平静,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向空中抓去,似乎在寻找一个可以依凭的东西。

那手自然而然地被人接了过去,失踪两年的游竞将他冰凉的指尖包住,顺势低头在他削薄的肩膀上靠了一靠。

“秘书长明察秋毫,使沉冤得雪,在下真是不胜感激。”他偏过头,在耶戈尔的耳垂上不动声色地吻了一吻,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转向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曾经热切温柔,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像是沉在深潭中的锋利钻石,剖开了沉沉无际的黑夜。

第120章

“游……游竞?”一个穿着元老袍的老贵族颤巍巍地用手指指了过来,神情惊愕。

不是他眼睛花了,眼前一身黑色便装的年轻人和奥菲斯所熟知的那个游竞差距实在太大,天之骄子朝气蓬勃的莽撞和青涩被硬生生地砺去,磨烂了血肉,露出骨头,曾经举手投足像是能洒落阳光的小将领变成了从火与矿石里走出的神祇,一尊峻峭的铜像。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请起码称呼我为阁下,执政官终身任职,我没有死,没有罪行,因此仍然是共和国推举的执政官。”游竞微笑着纠正他。

人们面面相觑,仿若亲眼看见一道铁幕正在缓缓拉下。不知有谁带头鼓起掌来,绷得紧紧的气氛像一个水泡一样被戳破了,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地响起了,继而变得如浪潮一样势不可挡。

大家逐渐明白过来味了,耶戈尔他肯定早知道游竞还在天琴座,说不准当初游竞就是被他藏起来的!秘书长两头下注,算盘打得滴水不漏,如今赫连家被他整个吞下了不说,又卖了游竞一个大人情,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军队里有些资历的将领可都是游不殊一手提拔的。

别的不说,对着游不殊仅剩的儿子,反叛的河岸军能开得了火吗?

游竞的表情好像在欣赏一幕戏剧,他嘴角充满兴味地挑起,漆黑的眼睛里却寒浸浸的。

他伸手揽过耶戈尔的肩,微微垂下头说:“脸色别这么难看,笑一笑,新闻马上就会发到整个天琴座,领导者可不能是一副呆楞楞的傻样。这还是你当初教导我的,秘书长。”

耶戈尔缓缓地抬起头,他嘴唇完完全全褪去了血色,面容像雪堆出来的一样,仿佛马上就要融化。

耶戈尔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记忆像被闸门挡住的流水,当第一个音节落入耳中,脑海中的闸门就出现了裂缝。他记不起来细节,但那种带着嘲弄的低沉语气,习以为常的独断专行和吉光片羽的温柔,像遗失在记忆中的两枚小小玉玦,毫不费力地拼成一个圈环。

游不殊的儿子,执政官游竞,就是末代皇帝的私生子,帝国皇储。

他怎么能没发现,这就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明显,你或许看不到它,但当它存在的时候,一切都奇异地扭曲了。他怎么能没发现?

或许,他在不自觉地逃避着这个结论。

齐知闻那种清高倔强的性格,怎么可能和别人生孩子。而一个横空出世的私生子,若他是跟随被放逐的贵族们一起在偏僻阴湿的矿山长大,怎么会一上来就熟谙军事,擅长权术?

耶戈尔简直想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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