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殷叹着气,也声音低低地道:“长丞!如今哪还能管干不干净?保命要紧!”
方犁走过去坐下,拿起筷子笑了笑,道:“放心,他们暂时还不敢下毒。既送了东西来贿赂咱们,便是寄希望于拖咱们下水,又怎么舍得轻易下毒?”
说着招呼百里过来吃饭,小殷想了想,觉得有理,这才略略放心,也坐下来,主仆三人吃起了饭。桌上虽只有六个菜,却都是极精致的菜式,用料讲究,味道也足。方犁本就饿了,吃完一碗还又添了一碗。
饭毕小殷喊外头伺候的人进来收了碗筷,便把院门关了,却不回屋,只靠在门后听了听,便知道院外必定留了不少人把守,--竟是将他们软禁起来了。
小殷不禁忧心,深悔这趟出来带的人少了。自己死不足惜,若长丞有个好歹,却不是辜负了君侯重托?回去屋里后,见方犁正就着灯铺纸,百里在旁砚墨,忙道:“长丞,咱们如今该怎么办?就这么住下了?”
方犁看看他,又看院外,轻声道:“今晚我让百里孤身出城,回京送信去。”
小殷不由脸上变色,道:“若被他们发现百里不在,岂不是要对长丞不利?不如今晚等到夜深,我二人护着您杀出去!”
方犁摇头,一边提笔写字,一边道:“万万不可!我不会武功,只怕连大门都出不了便要遭人毒手。那李义又贪又蠢,一心想着如何保住自己的官位,只要我们小心周旋,我赌他未必会发现不见了一个人。到时百里回京中搬人,来去不过两三天,谅也不会有事,就有了事,他也未必敢对我怎样……”
小殷急道:“长丞,这种性命攸关的事怎敢打赌?就算他不敢杀人,若恼起来要挖鼻子剔眼,到时可怎么办?”
方犁停笔想了想,淡然一笑,道:“我谅他不敢。若真到了那紧要关头,不还有你么?”
小殷本来忧形于色,听了这话,忽然也点燃心头一腔热血,心想,反正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那些人若想为难长丞,须得先踩着自己尸体过去。计议定了,便也不去聒噪方犁了,只打着手势,和百里商量起出城路线来。
两人刚商量出个大概,方犁便把信写好了,拿着纸吹干墨,折起来交给百里道:“这两封信,一封交与徐久,一封给邝小将军,事态紧急,务必亲手交给他们。”
百里已将浑身上下都扎束好了,闻言郑重点头,把两封信都收进怀中。方犁又转头对小殷道:“弄出点动静来,把外头人引开,好教百里出去。”
说着便先砸了个茶碗,大声道:“你这泼才!叫你倒个洗脚水,你弄一桶开水来,是想烫死我么?”
小殷也是个机灵的,忙跟着道:“长丞息怒,息怒!我这就去接冷水!”说着踢踢踏踏跑去院里,边跑边恨声道:“这遭瘟的,叫你倒个洗脚水,你把凉水都撒了,光拿开水来!害我挨长丞骂,看回去不捶死你!”
说着开了门,对外头道:“快些!再提桶凉水来!”
外面候着的人忙飞跑着去提冷水。就听里头劈里啪啦,似乎在打人。小殷忙连声催促,十万火急地要冷水,眼角却偷偷往回一扫,就见一条黑影从屋山头窜出院墙,消失在黑暗中不见了。
小殷捏着一把汗,听外头动静,生怕叫喊起来,幸而并没有。不一刻,有人提了冷水来,要帮着拎进去,被小殷劈手夺了,斥责道:“小些儿声!长丞不喜生人伺候,夜里睡觉又警醒,连蛐蛐儿叫两声也嫌烦,你们守在外头,手脚务须轻些!”
说着依旧关了门,提着水进去了。进屋后就见方犁独自坐在灯前,忙张嘴作口型道:“走啦?”
方犁点头,又指指地上,大声嚷嚷:“外头跪着去!今儿不叫不准起来!”小殷见他煞有介事,紧张之余,又觉好笑,忙把地上打碎的碗盏收拾了,给方犁倒水洗脚。收拾完毕后,见他还不睡,凑过来道:“不见了一个人,咱们明儿怎么对他们说?”
方犁自己倒了盏茶,喝了两口道:“刚才不是说了么?就说伺候洗脚时冒犯了我,被关在屋外罚跪。过一天找个由头,说他私下里跑了不就完了?”
大户人家里,若碰到刻薄些的主子,奴仆挨打受骂是家常便饭,有那实在受不住打的,私下逃了也是常有的,这么编倒也不牵强,就算李义起疑,表面上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小殷心下稍安,看方犁还在灯下看帐薄,便蹑手蹑脚,四下里查看了一番,把门户收拾得严谨了,这才枕着剑,也不脱衣裳,就在门后面睡了一晚。
方犁则是看了大半夜的账。到凌晨时,已经把几本账薄都翻完了,心中一腔怒火,只恨不得立刻将这些人抓起来吊打一顿。挨到天明,两人收拾好之后,依旧开了院门,李义早就带人在外头候着了,见他们起了身,忙命人端热水来洗漱,又请方犁去前厅去早饭,因见前前后后只有小殷伺候,便道:“大人,还有位贵长随,也请到前头去用饭罢,休饿着了!”
方犁哼了一声,道:“饿便饿了,还怕他死了不成?”手里拿着本帐薄,提脚出了院门,又道:“我同你说,昨儿晚上看了几页账,气得我胸口疼,你是攮干饭的么?管着县里偌大一个铁署,手底下连个做账的人也没有……”
边说边把整本账薄摔在李义身上,李义手忙脚乱地拾了账薄,躬腰跟在后头不敢作声。一路去了前厅,早齐齐整整摆下一桌饭来,旁边还立着两个请来侑酒的花魁娘子,见了方犁,都含羞带娇地福下身来。谁想方犁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一见玉人脸上便勃然作色,甩着袖子道:“李大人,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喝花酒?”
李义忙挥手,让人带花魁娘子下去,并桌上的酒也一起撤了,道:“这都是底下奴才们的主意,我早就说了,大人一心都在国事上,必不喜欢这一套……”
方犁打断他,道:“罢了,他们也是一番好意,只是你这边烂事一堆,叫人如何能痛快喝酒?等吃了饭,你叫署丞进来,我要他当着我的面儿,把这些账目做平。再者,外头铁铺里,不成器的农具都叫人收起来,把能见人的拿出来卖;那铸造坊里的人,你也先好生安抚着送回去,不可为难他们。这阵子不太平,若真闹出事来,再捅到皇上面前,你这官儿也不必再往下做了……”
方犁说一句,李义应一声是,等说完,忙转身出去安排去了。署丞也是一大早提心吊胆守在外头,听说方长丞要他进去做账,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屁颠屁颠地领着手下几个师爷幕僚,就在阶下支起桌几,要篡改帐目,被方犁看到,又发了一通脾气,叫他们另做一本账,免得别人看出痕迹来。这回连李义也松了口气,深觉自己忧虑太过,--瞧方长丞这模样,分明是担心自己出了事,把他也牵扯进来,这才如此怒不可遏。这意思,只要不牵扯着他,谁管他李署正做些什么呢?
想及此,李义不觉心里冷笑,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小子,既无才德,又无根基,竟做起堂堂铁市长丞来,遇上屁大点事就沉不住气,仗着皇上的势到地方上来作威作福。可叹自己身为皇家姻亲,却不得不受这种人的气,真是到哪儿说理去?
方犁守着署丞几人做了小半天的账,还出手指点了一两次,便回院里歇息去了,到中午也不出门,依旧叫人把饭菜送进来,他和小殷就在屋里吃了。外头人进来收拾碗盏时,小殷又故意留了一碗白饭并一碟青菜,端去西厢房,进去后却嚷嚷起来,说是那挨打的哑巴奴仆竟跑了,被方犁晓得了,又发了一通脾气,立时要让人去找,找到了打死勿论。
这边院里一举一动,李义自然都知道,愈发觉得方犁也不过是个走了狗屎运的娇矜公子哥儿,实在不足为惧。如此又过得一天,帐目渐渐做平,李义更加放心,因见方犁不近女色,又趁夜里悄悄儿让人抬进一个箱子,方犁打开一看,里头装着各色金器,当即和颜悦色起来,欣然命小殷收下了。
到第三日早上,李义依旧来请方犁去吃早饭,饭后又陪着他去铁署外头铺子里去看了看,就见店主已经换了人,正满脸笑容地招徕生意。不时有三五农人前来买农具,之前那些憨重家什业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质优价廉的各种铁锹铁犁铁耙等。方犁看了两眼,便要回署,已经走出门外了,这时却有一个汉子拿着几把铁锹,怒冲冲进了铺子,大声道:“店家,你好生不厚道,我前番在此处买了锹,七十二文一把,还粗憨难使,我拿回去,叫主人家说了我一顿好的!退货退货!”
那店主不知方犁等人并未走远,见有人来扯皮,立刻换了一副脸,恶狠狠道:“哪来的田舍汉!到底知不知理?已经卖出去的锹,让你使过了,再来退货?你脸莫非是磨盘,比别人格外大些?”两人顿时争吵起来。
方犁听到争吵声,便立住脚,把李义看着,李义慌忙出去,亲自安排店主退了货,把那汉子打发走了,又咬牙切齿低声道:“这阵子来退货的,只管退给他!罗嗦什么?等送走了那瘟神,有多少事做不得?”
说着忙忙地要往外走,忽见陈七从里头隔间闪出来,朝他招着手小声喊大人。李义左右看看,见没外人,忙两步过去,小声斥责道:“不是叫你这两天别露面么?有事也等他走了再说!”
陈七却是脸色难看,小声道:“大人,怕是要糟!姓方的身边不是逃了个仆从么?只怕不是逃,是出去报信儿去了!”
李义脸色大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陈七道:“昨儿我听说,那跟在他身边的哑巴奴仆不见了,我心里就生了疑,叫人出去打听,果然城东有人说不见了一匹马。我叫两个小子跟着那马去找,找了一路,竟是直接往京里去了。大人您想,那奴仆若要逃,逃去哪里不好?却往京城里去,这不是出去通风报信却是什么?”
李义脸色阴沉,沉吟未语,陈七却迫不及待,挥手做了个砍的手势,道:“大人,不能再犹豫了。再拖下去,只怕夜长梦多!那姓方的带两个仆从也敢到处走,合该把命丢在这里!咱们偷偷把人做了,外人就算问起来,只说长丞早带着人往别处去了,有谁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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