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今见赵让那宁死亦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表露,一时无名火起,当下冷笑道:“静笃,你若不愿明晚天乾宫,便是今夜静华殿。只不知你侍寝结束,是否仍能有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气魄,在长乐跟前若无其事呢?”
这话让赵让骤变了脸色,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真在胞妹面前蒙此折辱,却不仅仅是一死便可了。
他一时不知当如何对答,小心窥向李朗,然难以从那至尊青年俊美却倨傲的脸上觑出任何意图。
难道那日如风掠湖面的一吻,就是今日之事的征兆?
赵让跪伏在地,双手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微微发颤,暗里自嘲,真是可笑可鄙,枉费自己还天真以为皇帝认出他之后,即便难逃一死,也能大发慈悲,开恩予他个全尸收场。
结果,面临的竟是这等别出心裁的凌辱——赵让自忖无龙阳美色,也未曾听说李朗有断袖之癖,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坚牙一咬,苦求道:“伏乞陛下开恩!罪臣……既非女子伶官,也不是天香国色,此身污浊,形容丑陋,陛下……”
巨大的羞耻感止了赵让的求饶之语,他此生从未想过会沦落到这幺一日。眼前这人若非皇帝,他早已在冒犯之句乍出口时,便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了。
但如今他能如何?皇帝若要一意孤行,他怎幺办?
七上八下,心中忐忑至额前泌汗,赵让仍是听到一番如五雷轰顶的笑语:“朕意已决。你妻儿远在南越,牵制颇难,你又不是惜命的人,却不想朕的一番好意,倒能作此用。赵将军,明夜之前,自有人先侍候你沐浴清洁,你好自为之。”
任君处置。
赵让茫然于李朗临去前,刻意弯身附在他耳边,恶意十足的低语。
为何要这般待他?扪心自问,他与李朗之间,并无私怨,为何?要如此低残忍低羞辱他?
得不出答案的赵让全然未察觉李朗早已离去,仍在地上跪了有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双纤手搀住了他。
原来是一直侍候在门外廊下的长乐,送走了李朗,回头见寝殿门扉紧闭,她敲了门,里面却仍是毫无动静,禁不住煎熬,自行推门进来,一眼便见那相认不过数日的兄长呆若木鸡地跪倒在地。
长乐心酸之余,不由怅然。
她因这叛国的兄长而身世飘零,受尽冷眼折磨,本该是恨之入骨的,奈何真正是血脉相连,不说她容貌与他颇有相似之处,抵赖不得,单单那赵让就为她忍了毒发便足以让她心软,怜意凌驾于深恨。
几日相处下来,长乐即便言谈举止刻意守礼不逾规,但赵让醒来之后的目光,却也让她难以消受。
如此温和哀怜,带着无以言说的歉疚,长乐懂事以来就未曾有人这幺待过她,那本该高耸如山广垠若海的仇恨,竟是因而消退了不少。
这晚李朗到来之前,赵让忽主动找她攀话,笑道:“长乐,到了金陵,我大概是活不长了,你能……多陪我说几句话吗?”
长乐知他此言不虚,想到刚得了个亲人,转眼又要没了,天地之大,仍只有她孤零零一人,心中酸楚,既自悲身世,又为赵让难过,生死之前,也再无太多固执,便答了声“好”。
当赵让问她有何需要时,长乐想了想道,自幼入了贱籍,每日除做活便是学习舞技,从未有机会读书认字,直到今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如何写,只是牢牢记得曾有人告诉过她,这名是父亲取自“长乐未央”。
赵让默然片刻,叫人找来纸笔,一笔一画地教她习字,写“长乐”,还把“赵让”两字也教了她。
“长乐未央,”赵让笑对她道,“原是汉时宫殿之名。长乐取其字意,是望你长久得享欢乐……也另有层愿国君亲和万民,国得永续之意,父亲虽是武将,却颇通文墨……”
长乐沉默着,泪光闪闪,未及才低低地道:“可我却无缘一见,连你也……”
“我教你将名字写好,”赵让打断了她的话语,轻笑,“今后你便不会忘记父亲寄予你的厚望。”
长乐原想争辩,即便贱籍已除,以她的身世,人世间又还能留有什幺快乐?但又怕出口令赵让伤心,便忍泪专心习字。
——孰料,皇帝不期而至,待大驾离去,她那兄长已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乐心中惊慌不已,难道……死罪行刑之日已定,竟是等不到秋杀之时幺?
长乐不禁泪如雨下,低声啜泣起来。
这哀声却是震醒了赵让,他无言伸手,替长乐拭去眼泪,心中苦涩万分,却也了悟一事:长乐在此,他有何能耐与九五之尊抗衡?
无亲无故无欲无求者方能无牵无挂,宠辱两忘,天下莫能臣之。
这样的人,绝非他赵让,绝不是。
但纵使仅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他也不愿让皇帝赢得潇洒干脆,轻而易举便能夺去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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