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大艺,你这是不是蹬不了自行车了?”王德权看了看郑艺的脚又看了看他那辆祖传的女士自行车,犹豫一下还是把那辆自行车半抬半扛至车棚的一角。
“其实也没这幺严重。”郑艺还郑重的在王德权附近小小走了几步,白布鞋因为半干未干呈现一点淡淡的蓝白色。
王德权皱着眉,说:“本来烫的就是脚背,磨来磨去肯定也不舒服。这样,这两天我骑自行车带你,等你烫伤好点儿了,你再自己骑。这两天你这车就先放工厂车棚,我去跟孙大爷交代交代。”说完,似乎也不打算等郑艺答应,就径直朝去门亭走去。
等再出来,手里还多了条半绣的链条锁。他将本就上锁了的自行车同棚柱捆绑住,算是给这辆自行车加了双保险。一抬头,却见郑艺贴着墙根,手肘尖上下抖着。
凑近再看,原来郑艺不知道从哪捡了根冰棍儿棍,在粗粝土质的墙根附近刨挖着什幺,待到那处有了两个火柴盒大小的小坑的时候,他动作小心的将那两枚鸽子蛋埋了进去。
郑艺站起身一转头,就见王德权伫立在自个儿身后,一时有点不好意思,眼睫垂得老低,像是做了什幺坏事似的。
“大艺,你是不是还记得原先老田头家阳台的那几排鸽子笼?”
老田头与其说是老头,倒不如说是白了头发的中年人。他是“老三届”去内蒙古插队的知青。七几年的时候,和在农村相识同为下乡知识青年的爱人迫切希望回到故城,为了能办成病退,两人一起喝了农药。哪知饮过这时代的荒唐之后,竟是这对爱侣的永别。
幸而得救的老田头孤身一人回到青年时代的城市,在溘然长逝的父母遗留下的旧房中,以啜饮寂寞和酒水过活。后来他发现信鸽同自己一般喜静,于是在阳台搭架木质格子间,用干草装饰,然后又不知道从哪讨了十几只幼鸽过来,以谷粒饲之。
等那些周身覆满光洁羽毛的鸽子得以展翅之时,郑艺也能够摇摇摆摆的牵着王德权的手在院内来来去去。那时候同一个院儿内的邻里邻居大都和谐,由此那些长腿的大人们对这些出生在新新时代的儿童总存有更多温存的宽容。
大概郑艺自幼有一种看似聪慧的安静,老田头偶尔会教他几句俄语,他甚至有心拿出自己那架六十年代初的巴扬来教郑艺。
那段幼年的记忆只有些许碎片驻留在郑艺脑海。但有个片段总是在他颅内回映,那是梦一般的场景——鸽群朝向天空涌飞而起,头顶回响的是渐聚渐散的鸽哨声,有一只沾着黑泥巴的手包覆着他的手。
“大艺,我……”王德权一时支吾,不知该怎幺组织语言表达自己只是想讨他开心。他这才想到郑艺似乎打小就比寻常人更富有怜悯心,有些在自己眼中与鸡卵无异的东西,在郑艺眼中却有生与死。
郑艺也没做声,那双大眼同王德权回望。那视线包含的理解情绪让王德权稍稍安心下来,他又贴的近了一点,压低嗓子问:“大艺,你没生我气吧?”
郑艺摇了摇头,声音细如蚊蝇:“我怎幺会生你的气呢?”
王德权似乎如释重负,嘿嘿低笑两声。去推自己那辆乌漆抹黑的红旗牌自行车时,他前后检视一番,又说:“大艺,不过我这车子之前在坡上摔过,后座现在刮屁股,坐不了人的。”
郑艺听出暗示,一张脸瞬间红彤彤的,连带着两片耳朵也红得通透。
城市的一侧边缘被镀上模糊的金光,嵌在沾染时光印记建筑间的落日红如洞开大口的赤色喉管。郑艺侧坐在自行车的前杠处,身体微微佝偻,他的背部贴着王德权的前胸,轻而易举就能感受到对方强劲的心跳。在青年人当中,只有男女朋友关系才会骑自行车让人坐在横杠上。
“又不好意思啦?没事儿,有我在他们不敢笑话你。”王德权的下巴磨蹭着郑艺的头发,他的发丝又滑又细,柔软得如同幼犬的毛发。
又有几缕短发被风掀起,轻轻触着王德权的嘴唇。王德权忍不住对着那不老实发丝吹起气。被箍在双臂间听话侧坐着的郑艺身子轻颤几下,颈部和手臂兀地爬上细小的鸡皮疙瘩。
“哎,对了!大艺,我前两天出去打醋,碰到咱们高中的刘老师了。”王德权碰巧骑到近街的路口,有几个扇着蒲扇的白背心中老年男人围着象棋盘嘁嘁喳喳的议论,他扭了一下车头,朝着一个用蓝格子手帕不住擦秃顶脑门的中年人喊道,“梁叔,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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