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昀自从得知了凌霄要将自己双亲接来宫中会面的好消息,近来几乎日夜难眠,心绪时时刻刻起伏澎湃,不能自主。偶尔一背着伺候的宫人时,竟会蓦地便泪湿了眼眶,简直软弱得近乎魔怔了。他越是自知这样子并非好事,想着定要在人前不露声色才好。偏偏心魔这玩意儿极难对付,凭你越要强去忍耐,却越是难以抑制得住。
其实他这种种失魂失态之状凌霄早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是尴尬异常,装作看不见罢了。说到此事真是连独霸梵天境的帝君也无可奈何,毕竟前头有那幺一段不堪回首的孽因,要消弭应昀身心上的伤痕绝非点点滴滴的小恩惠,哄小儿般地给些稀罕东西便能做到的。
应昀每在痛苦忧郁时,凌霄心中也同样并不好受,更加懊悔愧疚自己先前的种种荒唐作为。可惜世上无一物可追溯回已逝去的辰光,而今之计也唯有像他那老岳丈献策所说,先以情动人,徐徐再图之。
这般辗转焦虑了几日夜,应昀人已经悄悄地消瘦了一大圈下来。殿中的宫人们看在眼中都暗暗吃惊,服侍得愈加小心。梓樱受羽皇嘱托要好生开解应昀,便一径劝导他到御苑中走动散心,或者从供奉司叫些杂耍歌舞进来消遣,他也懒洋洋全无心动弹。
到这天晨如果】..间,凌霄正陪着应昀在金罂殿的后花园中走动散心,骥风脚不沾地飞跑进来报喜道:“老奴恭喜陛下与贵人!金鳞部龙王与王妃已到了殿外,此刻正等候陛下召见。”
数年里,连睡梦中也满怀期盼的团聚时刻突然而来。应昀却陡然怔住,身子僵硬如被冰凝,脑中却似乎有雷电击下,双眼前一片白惨惨的茫然。
凌霄本来轻轻握着他一只手,这会儿只觉掌中的手指抖得极厉害,就好似发了癔症。羽皇连忙攥紧手掌,以宽阔的胸膛抵着应昀后背,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形柔声劝慰道:“岳父母既然已来到宫中相会,这是件值得欢喜的好事啊。昀儿也别乐极忘形,一时激动过甚了,反而于心境有损。”
“……夫君说得是。奴久未见过父母,竟如此失态,真是丢脸……夫君别取笑昀儿了……”应昀慌忙转身埋入凌霄怀中,偷着在羽皇衣襟上沾去了欲坠未坠的几滴泪珠子。凌霄哪里又会看不到他的小动作,只叹口气道:“你去同他们见一见,好生叙叙别情吧。想必岳父母也有许多话要同你倾谈。我今日就不耽着你了,殿中之事你自行安排,招待他们用过午膳再回去罢。”
应昀正愁着有这幺个煞星跟在身边,怕是不能同父母说些心里话。此刻见凌霄如此关照着,当下也很是欢喜,破涕为笑地谢了恩,疾步跟着骥风便去了。
羽皇如玉树般站在繁花似锦的御苑中,一直到目送应昀随风飘动的衣带消逝于郁郁花木丛中,仍然还似是泥塑木雕般地站在原地,不知到底在想些什幺入神之事,怔怔然地仿佛有些痴了。宫人们自是不敢惊扰帝君沉思,只静静陪着呆立。
会面之地选在金罂殿的偏室中。骥风早得了帝君嘱咐,特特有眼色地招呼着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远远退出去,让暌违了数年之久的一家人暂且能够独处。
别后数年,三人中变化最大的当然是即将要成年的应昀。从少年至青年,改变的不止是他面容的轮廓,更显见的还是在心境性情上。龙王依旧是应昀记忆中那样威严高大,只是鬓角又添了些沧桑的霜花。龙王妃则憔悴了许多,一见到应昀便美目盈泪,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你瘦得这样厉害……这些年在宫中吃了许多苦吧?”
应昀先前还以为自己一见了母亲定然要像幼时那样嚎啕大哭拼命诉苦,然而真正到了此刻,他反而令自己都意外地镇定自若,面上微微一笑,只哄她道:“母妃是太担心我了,这宫中锦衣玉食,哪有让我受苦的时候?只是后宫里毕竟不比在家里随便,不能够到处走动,也不好常常去见你们。你看我还长高了不少。也是因着你们要来看我,这几日高兴得睡不好也吃不下,这才稍微清瘦了些罢。”
龙王妃听他这幺说,又见应昀态度自然举止从容,疑惑地擦擦眼泪问:“昀儿果真过得还算好幺?我在那瘴疠流放之地总梦见你向我呼救痛哭,教母亲真是日夜辗转难以安枕,数年来苦苦为你挂心担忧啊。”
应昀见母亲这凄苦之状,胸口刺痛不已,唯有更加昧心甜笑道:“那是自然的。母妃只须抬头看看我的居所陈设,也该知道凌霄哥哥有多宠着我了。入宫那会儿他还在气我背弃婚约,行事不免莽撞了些,以致于惊吓到母妃,如今凌霄哥哥也时常后悔当时冒失,只是以他如今的身份,总不好意思低头同你们致歉。”
龙王妃这才有心思四处张望端详,但见金罂殿布置得异常华美,伺候的宫人也十分殷勤周到,稍稍放下忧虑,转而拉着应昀双手絮絮叨叨叙述别后情形,又相互问些日常近况。他们母子二人说到情深处,也不由自主相对咽泪。唯独龙王始终不发一语,低眉垂目地端坐在上座自顾自饮茶。应昀深知父王并不像母亲那般好哄弄,偶尔偷眼一窥见龙王神色,浑身便是一激灵,不住冥思苦想待会儿要如何交代。
越难舍的辰光,便越是去得快,仿佛须臾便到了午膳时分。梓樱这日去供奉司安排庶务,殿中暂且由骥风掌事。这老内侍办起事倒很不错,一早便将诸事预备周全,菜色也都依照着昔日在金鳞部龙宫中的单子来烹饪,前后侍奉斟酒布菜,照顾得十分妥帖。到饭后用点心时,龙王侧身递了一只明珠给骥风道:“这位总管,小王欲同儿子在庭苑中走走,可否行个方便?”
骥风满面堆笑着接过珠子,连连道:“不妨的,陛下早有吩咐,这殿中一切都是贵人自己做主。龙王与贵人请自便。老奴也偷个闲巧,就不在一旁跟从了。”
龙王道:“如此甚好。”只让龙王妃仍在殿中休憩饮茶,自己带了应昀出去。
金罂乃是安石榴别名,因此金罂殿的庭苑中栽植得最多的便是此树。皇城中灵气丰沛,花木并不依照四时节气生发,此刻下界还是严冬,步道两旁的安石榴树却都红花胜火,喜气洋洋。龙王与应昀行至僻静无人处,顺手从低垂的树枝上摘下个未成熟的青果子拿在手里,沉声道:“你母妃虽然也是巾帼中难得豪爽多智的女将,可惜毕竟慈母怜子,心肠柔软。有她在旁听着,父王便有许多话不能同你直说了。”
应昀硬着头皮赔笑:“父王有话便问罢……”他向来畏惧严父,手里里不觉隐隐出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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