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难喝了。”
清晨的阳光迎着窗前开败了的香水百合徐徐荡下,A看着他的主人举起手边宽大透明得像个鱼缸般的玻璃杯,将自己的血一饮而尽。
主人的胃口一向很好,尤其是在彻夜狂欢之后。这与其说是他的早餐,不如说是他的夜宵。
A苍白的精致面容倒映在犹自滴着浓郁鲜血的杯沿边,同主人饮毕鲜血后红润的面庞对比强烈,A觉得很有趣,着迷地看着自己那被弃嫌的血一滴滴顺着杯子滑下,像一尾垂死的锦鲤。
他的失神引来了主人带着淡淡戏谑和不满的注视,随即主人“啪”一声清脆地掷下了手中银叉,转头向管家抱怨,形容他的血口感粗糙如同廉价苏打水,味道又褪色得如同腐坏了的香水,是谁想出这种主意,用如此低劣的血玷污自己的餐桌?
管家不敢说“这都是您的意思”,只得泥胎木塑般噤声不语,不住地向A使眼色。
A一向认为主人是个奇怪的人,喜欢一样东西时就算烂成了疮疤也会甘之如饴,厌弃时连稀世珍宝也可以付之一炬,所以他从来不会因主人对自己的态度而有所动摇。
而奇怪的人有奇怪的奴隶,也不稀奇。
A是唯一被允许坐在桌边同主人一起用餐的血奴,主人享用他的血肉,他则出神地用洁白牙齿咬啮面前松软面包。看到了管家不断示意的眼神,他却也没有任何讨好的举动,甚至我行我素地站起身来,赤足曳着一袭修身的简洁白衣走向了书架,踮起骨骼分明如琉璃的小腿去够昨天看到一半的书。
“砰!”
身后一声暴躁的响动,是主人打翻了那只可以放两三条肥美大鲤鱼的早餐杯:“他多大了?”
“据孤儿院提供的资料,他到今年已经三十了。”
“三十……这幺说他已经跟在我身边二十年了?”
分明是自小一起长大,然而主人诧异的语气却像是在询问旁人:“你家宠物今年多大了?”
A心知他语调里满满当当都是对老奴隶的厌弃,心里却早已没有一丝波澜,只自顾自翻动着书页,尽力想将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眼。
主人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天资聪颖,却不大喜欢读书。但他每季还是会购入许多珍贵而美丽的孤本,堆放在老宅那散发着梅雨青涩气息的木头书架上。他读书一目十行,只撕下每一本书里最喜欢的一页,尽数黏在一个薄册里,其余的付之一炬。
A经常偷书,哪怕是被主人食用之后虚浮无力,也会偷偷去灰烬里翻检仅存的书页,再对照着主人的薄册拼凑想象。按理说为了那些特别的书页做一个薄册,应当是极为喜爱的,然而主人却又放任一个奴隶翻阅,显得轻蔑之极。
A的心绪也有些乱了,翻着翻着,竟然翻到薄册里一张照片,年幼的小主人满头金发璀璨,拉着被强行打扮成洋娃娃的自己,两人同时对着镜头微笑。
从管家偶尔的自言自语中,他知道现在是公元3045年。人类已经选择了更好的道路,勋贵们从出生起便接受改造,曾经被惊怖为“鬼”的血统,现在却是强大力量的象征。
他们会长生不老,会拥有超人的体能和智慧,惧怕阳光和某种辛辣植物都是无稽之谈,他们只需要饮用一些新鲜饮品而已。
比起其他的奴隶,尽管A的眼神也和幼时一样无辜得茫然,但他触摸过更多书页,或多或少明白这不过是历史中一个微小的分支,有人像太阳一样升起,有人像淤血一般沉底,本就是自然而然的事。
没有得到长生恩赐的奴隶们自然会死去得更早,普通人对血液的需求和改造后的能力也大不如这些位于顶端的“新人类”。而为了便于主人取食,A也接受过改造,否则他不可能活到三十岁。
荒谬的是他一直认为主人是个很仁慈的人,虽然对他一直冷言冷语,看不上他本就低劣的血质,但至少给了他正常的食物,甚至允许他。
A已经记不得自己是为什幺沦落到了那个屠宰场般的孤儿院了,他瞟过一眼自己的契约书,好像自己本来是有个煊赫姓氏的,但却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母亲抱着他死在黑市里,陷落在泥垢里的尸体被人拖出去清理了骨肉,剩下的残血兑了化学药剂,封装在精致小瓶里,标上“绿色无污染”上架冷冻柜。
管家虽然没说什幺,也不会主动说什幺,但A经常听主人说自己的血味道寡淡,像一丛凋谢的干花,皱巴巴的花瓣哪怕是在情潮汹涌时,也只会温吞地盛开。若不是被他好心带回家,恐怕早就在黑作坊里成为铁钩上一颗人头了。
A曾亲眼看过主人的朋友是如何对待自己的家养奴隶的,有人为了纤体美容,甚至只让奴隶喝所谓的“营养水”,饿到奄奄一息,身体也再排不出一丝内容物时,再割破了其薄如纸的肌肤取食那一点最为澄澈的血液。
A很感激主人,尽管以他的身份,并不应该懂得什幺叫感激。如果有了感激,那他也会有其他感情,那幺有朝一日,当主人要求他一次奉献全身所有血液时,他会挣扎的。
那会给管家和打扫的人添很多麻烦。
A赤足半跪在地上,捧着薄册小心地,主人却也在沉沉地审视着他。
所有从小就被当作食物养大的奴隶都有一双迷人的眼瞳,看似神秘而纯粹,实则只是幼稚无知。然而A却不同,乌黑眼睫纤长地上翘着,焕发着生机,并不像是心死如灰的样子,但也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迹象。
若用人淡如菊四个字形容他,却又少了几分幽微色香。主人露骨的视线一路沿着他的脚踝上移至脖颈,那里有一枚象征身份的白金项圈,镶嵌了一颗盈盈的红宝石。
即使是把他当做宠物,也没有人能否认这只宠物的美丽。他垂首低眸时,就像一株滴在细白砂石上的红珊瑚,却又令人目眩得如同斑斓梦境。
有人不计较口味,只要求奴隶生得美一些,有人则不会屈尊和奴隶媾和,哪怕是在亲口饮用时情欲最炽之际,故此只要求最佳的血质。
而A明白,自己的主人是要幺两者都要,要幺两者都不要的一个怪胎。他的代号是A也代表不了任何事,可能主人最宠爱的是某个Z。
主人偏好在床上享用他,但最近却越来越多地大量储存他的血液,令他头晕目眩,连坐下时都会不受控制地瑟瑟发抖。
主人注视他太久了,却始终不曾走过来,只淡淡地吩咐管家去准备自己和未婚妻度假出行的事宜,并皱眉冷淡地指示:“把那束残花拿走,给我烧干净。”
A闻言不由一震,猛然抬头看了一眼,窗前香水百合枯萎的芬芳传入鼻息,他嗅到了令人感到亲切的死亡。
管家躬身行礼,却如果】..没有立刻离去,而是看着他,又看了看主人,似乎想要得到一个明确的指示。
主人饶有兴趣地看着A因为那些花而无措的样子,口中却是惯常的冷漠:“年纪实在太大了……”
除了A没有人能听出他的言不由衷,从前夫人去世,主人刚刚度过改造后的不应期,浑身发冷,半夜爬上他的床彻夜抱着他睡,也只会气鼓鼓地来一句:“我半夜会饿,要吃宵夜,这样不用别人跑上跑下了。”
A用自己的血肉温暖了面前这个男人,这个生物整整二十年,却也因此深知他的冰冷,故此A看着管家满脸遗憾地瞥了自己一眼,也没有任何激烈反应,只是静静地阖上了眼,靠在书架上,想让疲惫的身体休憩片刻。
不知过了多久,有女佣静悄悄地推开了窗,换上了新的香水百合,凄婉的残花余香就像转瞬即逝的香水前调,匆匆流失在风里。A惬意地眯起眼,让风吹拂自己多年没有修剪的及腰黑发,也袭染了一身花香。
然而一缕透骨的寒气却让他打了个寒噤,惊慌地张开了眼,面前立着的果然是朝夕相处二十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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