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阜一时却是看呆了,眼前的少年的如花笑靥,渐渐和多年前的那个红衣少年的笑颜重合,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抓住眼前的,仿若隔世水月镜花般的画中人,一伸手,却扑了个空。
“哥哥。”白衣少年的声音明显地带着撒娇的语气。
来人正是单祁烨,身形高长的他很轻易地就把单念童护在了怀里。
“童儿,不要和旁人随意搭话。”单祁烨望着李阜,阴戾地说道。
单祁烨的眼神很阴冷,仿佛带着无尽的怨恨,但仅仅只是那幺一瞬,所以李阜看得并不真切,只是觉得好像被毒蛇盯过一样,脊背发凉。
连声客套话的招呼都没打,单祁烨便带着那个神似单念童的白衣少年离开了。
金若成走到李阜的身边,就听他道:“若成,你说这世间,竟是有这般相似的人吗?”
“大抵是有的吧。”金若成笑容有些僵硬,“纵使没有,他也愿意寻出一个,不是幺?”
金若成又想起多年前,单祁烨在九婴祭台上对他说的话,金若成想,他现在终于是明白了。哪怕单念童死了,他的替身,也强过自己。
李阜神色凄迷地望着手腕上系着的红缨抹额:“可惜,再像,也不是他。”
在东宫里的酒宴结束后,李阜并未回李府,而是去了青山书院。
李阜第一次见单念童时,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温暖秋日里,少年红衣胜血,墨发朱唇,玲珑得仿佛帝冠上的红翡翠,由青山书院的先生领着进了私塾课堂的门。
当时李阜就想,这般像朱玉翡翠般美丽的人,应当也有个美丽的名字吧。
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先生对那个少年说:“祗童,跟同窗们打个招呼。”
我叫单念童,字祗童,还望诸位同窗,多多指教。”少年的声音很清透,仿佛春光里水滴溅入清澈的水塘一般,化开了圈圈涟漪,一直泛到李阜的心里。
那年,单念童不过十岁,李阜不过十二岁。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年少的时光在朗朗诵书声中,同窗的嬉笑打骂中,荏苒而过。
一个又一个的春光,在少年人对山有扶苏,南有乔木的美好遐思中,悄然流逝,那些最美好的春光里,一切都处于萌芽中的将发未发,宛若尚且未着丹青的白纸般纯净。
李阜永远眷恋最初的那段纯净的少年光阴,那时单念童不过十一二岁,但那时他的姿容便已经极为出众了,他常穿着艳丽的红衣,就仿佛一朵红玉海棠。
在李阜看来,扶苏乔松都不及单念童的一颦,荷华游龙不及单念童的一笑。
起初,那朵高傲的艳丽的海棠眼中并没有李阜。
那时,李阜常常盯着他艳丽的侧颜,他或是在看书,或是在研墨,或是执笔,或是听课,或是什幺也不干,望着青山书院窗外的菩提树出神。
那时,觊觎这朵海棠的人,不仅仅只有李阜。
那时,尚且年少的董家世子,董瑞也时常像李阜一般,盯着单念童的侧颜出神。
不过,李阜只是默默观赏,而董瑞则是出手意欲摧毁。
少年时,董瑞时常同着单念童的母姓表亲上官谢一道,欺辱尚且年幼软弱的单念童。
一日晚课后,董家世子集结了数名世家子弟,将单念童围在了青山书院的后山上。董瑞当着众子弟的面,将单念童打了一顿,撕烂了他的红衣。
俯视着少年红衫破损,浑身淤青,仿若一朵海棠凋敝,践踏,让董瑞感到一丝丝快感。
“婊子生的戏子,戏子生的杂种。”
尚且才十几岁的上官谢,学着他的母亲,上官家的大小姐,上官妍的口吻,用恶毒的语气辱骂道。
在上官谢的指示下,那些个世家子弟皆朝单念童身上吐了唾沫,董家世子甚至脱了裤子,冲着单念童的脸,浇下一泡尿。
面对如此侮辱,单念童怨恨的眼神,深深地留在了董瑞心里。这是他第一次知道,世间竟是有人,连怨视都是这般美丽的。
就在董瑞向躺在地上的单念童再一次伸出手时,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拦下了。
上官谢用着怨毒的语气说道:“李阜,你不要多管闲事。”
李阜望着他们,坦然说道:“他的事,从此以后,就是我的事。”
单念童仰头望着那个少年坚挺的身影,攥紧衣袖的手紧了,又松开了。
从那之后,单念童的少年时光中,多了一个叫李阜的少年。
微风融融的春日里,他会牵着单念童的手,走在春花烂漫的乡野小径上。
蝉声唧唧的夏日里,他会摇着扇子,替睡着的单念童驱走暑气。
海棠花开的秋日里,他会推着秋千,听单念童的惊呼和笑声。
寒风凛冽的冬日里,他会用貂绒披风将单念童裹住,牵着他的手,踏雪寻梅。
四个春夏秋冬在朝朝暮暮的相依相伴中过去,在单念童十四岁生辰那日,李阜亲手替他束上了那条红缨莲纹抹额。
李阜一直记得,那道红缨抹额在那如画的眉眼上,仿若是玉锦上生出的红花一般夺目。
“祗童,等你往后再过七个生辰,我便娶你。”年少时的李阜,对同样懵懂的单念童说着这般傻话。
“那说好了,你不能娶别人了。”单念童伸出纤长白皙的尾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年少的承诺最喜欢用这般,指间钩缠的,虚假而纯真的形式来立下。
在菩提枝头绿叶的掩映间,李阜第一次,亲吻了单念童。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是少年人心间悸动的情爱。
可是单念童没有等到第七个生辰,他永远地留在了十六岁的生辰那日,那年中元,即是他的生辰,也是他的忌日。
是李阜亲手喂他喝下了迷药,送他上了九婴祭台。
在单念童死后的第五年,李阜再一次踏入青山书院,再一次走到那棵菩提古木下,抬头间,他仿佛又望见那个红衣少年,跨坐在菩提树枝上,笑容明艳得仿若秋日里的红海棠,问道:“子阜,你是不是想当大官?”
“不,我不想了。”李阜对着空无一人的菩提树道。
带着寒意的春风拂过,吹起了他的正一品墨绿色官袍和他手腕上系着的红缨抹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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