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足够幸运。
倚在病榻上,喝着儿媳一口一口喂来的汤药,我微微一笑,如是想到。
我这一生似乎很是平凡,不比长姐得阿玛宠爱,不比幼妹洒脱伶俐。
可宋额娘说过,平凡也是福气。
我对此深以为然,并牢记于心。
于诗词歌赋之道,我并非很有天赋,只有一手针线算是拿得出手罢了,嫡额娘说:妇德容功,如此也好。
我便专心钻研针线,偶尔在宋额娘那里学来几手调香的手艺,似乎极有天赋,宋额娘对此颇为惊喜,与我愈发亲近,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不忘我一份。
额娘看着那巴巴送来的东西,总是骂道:“缺她这点子东西,要她巴巴送来。”但说着这话的时候,眼角眉梢总晕着满满的笑意。
并非为了那东西,东西虽偶有稀罕物,大部分时候都是些贴心的小东西,玉芍轩并非拿不出来,额娘只是欣喜于宋额娘对我的一份心意。
嫡额娘与额娘不睦。
我自幼便知道这个,也牢牢记在心里,在嫡额娘面前分外乖顺,在额娘面前也鲜少提到嫡额娘。
只是后来见识到了别家的后宅争端,我才忽然意识到:额娘并非与嫡额娘真正不睦,或许也有不愉快之处,只是二人都有分寸,也都不是太狠辣残忍之人。
不同于正院与嫡额娘,我在宋额娘处总是极为轻松,她会平平常常地待我,并非殷勤备至的热络,随意说笑肆意打闹,不合礼法,却会让我很悠闲放心。
长姐对我也很是疼爱,但凡得了什么新奇东西,定然不会忘了我的一份,出去赴宴,也会看顾着我,旁人敢欺我辱我,长姐必然不饶。
我就这样安安稳稳地在王府的庇护下活了十几年,及至出阁的年岁,阿玛和嫡额娘为我挑选了良人,不是膏粱纨袴之辈,对方亦非十分兴旺钟鸣鼎盛之族出身,只是京中中等人家,却让我分外放心。
至少,阿玛没将我当成联姻的棋子,去嫁得高门增添势力。
闺中小姐妹们这样的婚事太多太多,我看的倦了。好在,阿玛对我,或者说对几个女儿,还是有一番慈父之心的。
我很满足。
我这一生,二女一子,皆孝顺备至,病中儿媳日日侍奉在榻,汤药亲尝,关怀备至。
似乎少年时病榻之上的苦楚,如今,都变成了享福的资本。
————
固伦恭贞长公主·修婉
修婉,我的名字没有太多的隐形含义,只是简简单单的字面意思:修习温婉。
或许取这个名字的时候,阿玛是希望我能性情温婉,做一个大家闺秀。
可惜他到底算错了。
我生来就知道自己不同。
幼年时夜夜会做一样的梦,一朵青莲,一池清潭,几尾锦鲤来去嬉戏,天边梵音阵阵,池边紫竹一丛。
能清晰吐露自己的意思后,我学给阿娘后,她的表情我至今记忆尤深。或许,人即便未到记事的年纪,有些影响一生的记忆也会影响深刻。
别人如何我是不知的,只那日阿娘的表情,我永远深深刻在脑海中。
她先是略略有些愣怔,一双眼眸上下看着我,眸中仿佛带着万千涵义,过了许久方才轻轻一叹,“也罢。”
然后便有人开始在我耳边诵读佛经,我听着听着,便习惯了静静听着佛经摆弄玩具或是安然入睡。
于旁人而言拗口的经文,对我来说却如一二三四五一般的简单。
我渐渐成了宗室格格们中最为特立独行的一个,晨钟暮鼓,却又潇洒活泼。
嫡额娘常说我的性子怪,额娘对此仿佛也深有同感,唯有兰珈额娘,她会含笑道:“稚子纯澈之心,格格如此极好。”
我也极喜欢和兰珈额娘相处,她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檀香气,我们一起念经一起静坐,伴着木鱼声,我年岁渐长。
修习琴棋书画是避免不了的,我和长姐拥有同一个师父,而那个师父和我的额娘还有裙带关系,在我们的争执中,额娘永远是一股脑倒向师父的,听说长姐当年也是如此。
于是,额娘是靠不住了。
嫡额娘最拗不过额娘,也没个选,阿玛……他也帮不上啥子忙。
于是我就在生活的重压下,成为了一个琴棋书画文韬武略信手拈来的女子。
相信我,给我一把重剑,我能放到十个壮汉。
秉承着这一理念,在阿玛和长兄带我去打猎时,我一骑绝尘,猎物傲视群雄,且都是活着的,过后又被放生了。
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阿玛看我的目光颇为奇怪,想来是因为,不知在什么时候,在他心里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已经可以“力拔山兮气盖世”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他问我:“修婉,汝可愿抚蒙?”
我当然愿意。
我这样想着,也如是回答了阿玛。
阿玛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告诉我:“你要深思熟虑,不可争一时之气,也不可能头脑发热作出结论。”
我这当然是深思熟虑作出的决定。
阿玛膝下三个女儿,长姐翼遥被阿玛嫡额娘夫妻合力留在京中;二姐和玉身体孱弱,去抚蒙就是死路一条,阿玛嫡额娘和李额娘都舍不得,汗玛法也不可能让这样的孙女远嫁蒙古。
唯独我,身体康健,吃嘛嘛香,并且向往自由。
说实话,我觊觎蒙古草原很久了。
再说个悄悄话,我曾经在梦中梦到过阿玛身披黄袍登临大宝的情景,我至今记忆尤深,并且对此坚信不疑。
从小到大,我的梦就没错过。
就凭这个,我成为了柔成姑姑得力的小助手,帮助她收缴了额娘偷藏的奶油糖两包。
从此成为了柔成姑姑的心头肉,走路带风,酷的不得了。
而打从梦到阿玛那一日之后,我对自己的未来便有了谋划。
嫁到蒙古,耍去!皇帝的女儿,谁敢欺负?谁敢?你家九族要不要了!
虽然认真算来,如果我嫁博尔济吉特氏的话,我家好像也在他们家的九族里头。
但这都是小节,不重要。
这样想着,我说服了额娘,说服了嫡额娘,在长姐的泪眼汪汪下成为了公主,并且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弘晖长兄的肩膀,对他说:“妹妹以后就靠你了。”
阿玛未来是皇帝,世子大哥未来不就也是皇帝吗?
我在自己的心中简单地换算了一下,然后对他如此说道。
弘晖哥哥却不知想到哪里去了,红着眼睛重重点了点头,答应的很是决绝。
我对此有些担心,托我那个信道的破哥哥去看看长兄,破哥瘫着脸却暗含担忧地去,板这一张无语的棺材脸回来,淡淡道:“不必担心他。”
我对此还有些疑惑,知道从破哥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于是自己亲身上阵,去了长兄那里。
正见长兄坐于书案前静心读书,一旁还有未干透的墨渍,素白软宣上书读书感悟,简单地分为:为人、 计谋、待人三大块。
更为复杂的我不想多加赘述,只是从此弘晖哥哥愈发出挑了,简直成为了京中王府世子中的典范,榜样人物。
成为了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而我,仍然是一个混吃等死……不,是一心向佛的小混蛋。
额娘就是这样说的的。
后来,我嫁给了乌云达赉,这里头的波折说起来有些好笑,总归不过是英雄女勇救美男子的故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只要一想到乌云达赉看向我时暗带钦佩的目光,我感觉练武都有力气了呢!
终于有一天,重剑满足不了我了,我向师父申请,对她说:“师父,我想换一个更俊的武器,比如:开山斧、混金铛……”我说了一连串的武器名称,师父的冷脸险些端不住了。
最后,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可以,去和你嫡额娘说。”
我一下子没有了期望,因为我知道,嫡额娘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她能容许我修习重剑已经是法外开恩,并且是瞒着阿玛悄悄行事了,等到阿玛知道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我已经适应了重剑,耍不起那三尺青锋。
于是,我和那些话本子里俊的要命的武器便此生无缘了。
何以解忧?唯有抄经。
啊,今年我三十五了,我家的萝卜头满地跑,我家小世子已经不会羞到脸红,我还是那样想念你们,我的开山斧、混金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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