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味淡,并不惹他这种平素不大喜欢花香的人生厌,却见缝插针地循着乌玉玦墨的空隙钻入人鼻尖,萦绕满室。
他从前惯用紫檀,连文房四宝也是一套紫檀了事,独独砚滴之上缀了朵红梅,就勉强算是添色了。紫檀虽好,但确实如她所说,满室紫檀,死气沉沉。
可如今,一看她随手换上的这些精致陈设,件件雅致而又不失风.流,室内也确确实实多了份生气。
他目光落在她眉间,又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觉得,好像那马屁精书生也不是满口诳语了。
偶尔,他也能从她身上,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一丝所谓的玲珑心思。就像那晚在阳河之上,她安安静静地为他点茶,伴着一弯瑶台月,他好像,竟也能体会到,眼前人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丝可取之处的。
当然,这仅限于她不嘲讽他拿他当这烦闷后院生活里的乐子时。
她若一开口,这点乱七八糟的遐思便会瞬间被她那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挤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去。
她研好墨,将墨锭放回去,拿起扇子搬了个杌子往屋外去,好似打定主意今儿又要在书房门口守上一日了,他忽然觉得,他在她眼里,大概跟个不省心的囚犯没什么区别了。
他觑了眼外头的日头,压低声音道:“就坐里头。”
明明刚才是他要赶她走,这会儿却又出尔反尔,楚怀婵迟疑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眼天际的日头,没说什么,乖乖关上门退回来。
她翻了会儿那本医书,不到一个时辰,兴许是连日操劳,她不一会儿便坐在小杌子上,趴在玫瑰椅上沉沉睡去了。
孟璟看着山西那边这几年的战役情况,本心烦意乱,无意中往这边瞥了眼,一见她这模样,竟然不自觉地笑了笑。笑完连他自个儿都愣了会儿,他忽然发觉,他今日实在是不太正常。
于是他收了卷册,随手拣出那本《宗镜录》练起字来。
他虽从小没落下过读书这事,但到底不甚爱这些文人墨客才喜欢的玩意儿,可之前那四五年里,因为摸不得刀剑练不得骑射,被生生地逼成了一个勉强装了半肚子墨水的假书生。但后来,他慢慢发现,除了练剑,练字其实也能让他平心静气下来。
他练字并不求练出什么传世墨宝来,无非是为静心,因此并没有文人们精雕细琢的习惯,只是随手拣出一句话来,翻来覆去地练上数十遍,等心态平和下来,便又扔在一旁不管了。
楚怀婵醒时,书房满地都扔得是他龙飞凤舞的大字,她默默翻了个白眼,敢情这人出不去,便开始这般撒泼耍赖。她无言地蹲下去收拾这一地狼藉,随手拿起一张纸看了眼,无意识地怔了会儿。
不得不承认,其实他的字是很好看的,行云流水,却并不显狂妄,反而无一不透露出一种潇洒恣意来。
她忽然又想起那些关于他少年时意气风发的传闻,微微叹了口气。
百年勋贵名门里长大的贵族子弟,因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家世与财力,若非自个儿长歪成歪瓜裂枣,总归样样都是百里挑一的。
她仔细看了看这些字,原来他每一张纸上写的都是“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她将宣纸全部捡起叠好,走至那方紫檀木书案前,见他仍旧垂首写着,砚台里的墨将尽,她没多想,再自然不过地执起砚滴注了水,又拿了墨锭替他研了会儿墨。
“小侯爷这字,练了得有十来年功夫了?”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却不像方才被他使唤着研墨时那般一直低着头,而是静静看着他落笔。
孟璟笔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将这幅字写完,才道:“断断续续,也有十多年了。”
楚怀婵多看了一会儿,两人隔得近,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甘松味伴着佛顶珠的暗香径直往他鼻尖钻,孟璟有一瞬的恍惚,缓缓放下笔:“别折腾了,不写了。”
她没理会,手上的动静没停,只是轻声道:“我父兄乃至外祖舅舅,都是走的科考这条路,我之前,见得最多的便是馆阁体。”
“怎么?”
“没怎么,”她轻轻笑了笑,“难得见到一个练行书的,还是颜体,况且还不错,有几分功夫。”
她难得这么平心静气发自真心地说他句好话,他很识趣地没出声。
“就是,”她微微往后退了退,笑意盈盈地道,“和小侯爷这人不大衬……小侯爷嘛,我第一次见你,就是见到你在凶闻小姐,觉得你还是比较适合你官服补子上的那头虎虎生威却冷酷无情的豹。”
孟璟手正按在书案边缘,指节高高突起,似乎是动了怒。但他想的却是,果然是因为闻覃,他说这丫头对他哪来的这么大的意见,处处找他不痛快。
他将面前这张纸叠好收起来,袖摆往下滑到手肘,那串念珠手串就这么第一次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楚怀婵眼前。
她愣了下,目光紧紧锁在他眉间,不太确定地问:“我没记错的话,‘善不善法,从心化生’这两句是出自《宗镜录》,禅宗著作……可,小侯爷这念珠,黄花梨木配青金石,九九归一,八十一颗珠子,是道家的混元流珠?”
“南边荣禄堂里供奉的是地祇太保温天君……道家神明,”她顿了好一会儿,目光缓缓下移到他的左膝上,“小侯爷……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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