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琴音落,她将琵琶递给他,冲他笑笑:“哥帮我放回去,我去摘木槿。”
“放着我来。”
“也没多大事,我来就行。”
薛敬仪轻嗤了声:“你够得着么?”
她被他一通呛,讪讪闭了嘴。
他递给她一方锦帕,自个儿则返身回房放琴,等她擦完泪,这才寻了个篮子回到院中。
斜阳昏黄,归雁啼鸣。
他立在树下挽袖,令仪凑上来替他细致理好,仰头冲他一笑:“多摘点,今日给你做点好吃的。”
他颔首,探手去摘开得最盛的木槿。
她在身后轻轻开了口:“哥,我又能听见一些了。”
薛敬仪大喜,一时忘记了动作,好一会儿才转身看她:“真的?”
她点头:“你刚唱的词那么复杂,又一年都听不上两次,不然我怎么和得上呢?”
他大喜过望,最后却缓缓冷静下来,转身过去继续摘木槿,低声道:“你不用骗我,你若现下不想回,便不回就是了。等你哪日想回家了,和哥说一声,哥便带你回长洲。”
他本没想到能听到回答,身后却出乎意料地传来了她的声音:“宣府挺好的,京师也很好,长洲也很好。”
“哪里都很好的,哥。”她轻轻笑出声。
他方才够着最高的那枝枝桠,听得她当真可以答话,久未动作,直至树枝承受不住这股力,砰然折断,他才猛地回过神来,一时喜不自胜。
她接过他手里的竹篮往厨房去,他跟过去,立在门口看她忙活,先去花叶与花萼,取水洗净沥干,调面粉与鸡蛋,放入木槿,滚油煎炸,尔后成饼,色作金黄。
火光静静照在薛敬仪面上,烘得他生出了几分热意,他退出门来,去问仆妇情况,仆妇却只是道:“哪能呢?小姐还是只能听得到一点点响动,听不清人声的。”
但她仍心思灵巧地猜出了他方才在说什么,试图宽慰他。
他神色一点点黯下去,又听她卯足了劲唤他:“薛济时,端菜,开饭!”
这一声气势十足,他哑然失笑,乖乖折返回去端菜,她速度快,不多时便炒了三四个小菜,三人时不时闲聊几句,席间他也并未揭穿她想要安慰他的心思,时不时拣出些乐事来同她说说,反倒惹得她笑个不停,令他连日来的阴郁心情也消散了许多。
饭毕,仆妇自去收拾,厅内只剩他们二人,他静了静心神,许久,才问出了那个令他困惑已久的问题:“令仪,公义重还是人心重?”
她这位兄长素来是个有见地的,平素少问她这些事,她虽有犹疑,但还是认真思虑了会儿,老实答道:“你若问以前的我呢,我随哥读万书千史,经文史册无一不以诲人为责,自然说公义与天同,无则礼教崩天地乱。”
西斜日光被窗棂切成碎块,在地上拼接成各式并不规则的形状。
她静静看了好一阵子,才笑道:“若问如今的我么,公义未必是真公义。”
“怎解?”
她轻轻叹了口气,心说天地不公,她这位兄长本是辛未科的二甲第一,合该仕途顺畅,当年新皇登极不久,庶吉士考核合格后,地方多缺,他不惧苦,但却重情重义舍不得丢下她这个累赘,这才一次次错失良机。在都察院一待三年,博得一个“铁钉子”的名号,连皇帝见了也怵他三分,然而天家威严岂容臣子冒犯,明面上赞他刚正不阿,最终却也因为这份发怵,将宣府边地的苦缺拨到了他身上。
若说公义,为人他不愧于天地君亲师,更为她散尽家财百般求医,为官他亦不曾愧对百姓生民与胸中道义,然天底下,哪有绝对的公义呢?
她想得远,面上却只冲他笑了笑:“人活天地间,公义高位者定,人心却瞒不过火眼金睛。”
他微微闭眼,颔首应下,尔后又摇头:“然人心易变。”
当年深入敌军扬国威的少年将军,如今也不知是否还有一分赤诚之心。
她凝眸看他,良久,轻声接道:“人生天地间,或困于父子亲情,或困于壮志未酬,又或困于怀才不遇,无处不是桎梏,多有挣扎实属正常。”
“人非圣人,偶尔犯错也无不可。”
他迟疑了下,眉头紧锁。
她笑了笑,认真道:“既在说你问的人,又在说你。”
他颔首,目光落在中庭中,金色斜晖打在照壁上,隔绝了大部分的光与热,却仍有余光照进来,将人笼进这光热里去。
人要汲光热。
他将手伸进余晖下,静静感受着手掌心一点点变热。
周妈妈正在外头上灯,刚从脚凳上下来,便听外头有人敲门,简单询问过后来向他通传,他敛了遐思,起身往外头走。
他刚至饭厅门口,一见那抹鹅黄,顿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似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脑子里跳出来一般,不由伸手揉了揉,这才觉着舒缓了些许。
薛令仪见他许久未动,好奇看过来:“什么人?”
他明知她听不到,却也没回头,只是低笑了声,道:“一个蠢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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