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干什么。”白敬安说。
夏天耸耸肩,支冷这方面的事情四处都有传闻,而白敬安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点的人。
他看那人调出数据,有条不紊地打开入口,清理记录,删除缓存,修改走廊上的视频细节,像在进行一场礼仪标准的用餐,从容不迫,井井有条。夏天第一次见白敬安时,他就是这个样子,现在站在放着总规划尸体的卧室里,目测上去也没什么变化。
“他让个助理把我叫过来。”他接着朝白敬安说道。
“助理。”那人说,语气冷漠平淡。一个战术关键词。
与此同时,他很快进入了截取录像、覆盖原图的程序。他头也不抬地对夏天说:“把你自己收拾一下。”
他业务熟练,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夏天耸耸肩,走进浴室。白敬安说得没错,他这样子快速逃亡一下还行,如果想再混回宴会,当个正经人,肯定转眼露馅。
浴室很大,地板升腾着暖气,布置巧妙的灯光让这里像一个光线明亮的梦境。
夏天看着镜子里的人,长发紧紧束在脑后,一身礼服,五官俊秀,因为初来乍到,带着一丝羞怯和腼腆,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而十分钟前,他刚刚打碎了他“大好前途”的脑袋。那家伙的尸体还像个灾难一样躺在外面,再也没法用他的超豪华浴室了。
这念头让他莫名地笑起来。笑容像伤口一样在温文天真的脸上绽开,透出下城黑暗之中愤怒、饥饿与血腥的气息。他突然很想知道支冷死时是什么表情,真遗憾那角度看不到。
他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指尖神经质地抚摸过后颈,那里曾疼得发疯,可现在皮肤平滑,没有一点伤口。
他清理掉身上溅到的血,束发的皮绳也染透了,把头发都弄脏了。
收拾一番后,他看上去无辜多了。他朝着镜子吸了口气,再次露出一个笑容。这次的笑容天真正派,还有点孩子气,能随时和任何人打成一片。
还不错,他想。他离开浴室,回到收拾到一半的杀人现场。
白敬安还在程序端口上,正在抹掉进入痕迹。
他毁灭证据的技术一流——不奇怪,杀戮秀上的战斗都是真枪实弹,于是他们虽然在场外一个个包装得漂漂亮亮,但本质上都是一流的杀手、满手是血的恶徒,或是娴熟的黑客。
当需要时,杀个人,搞个破坏,毁尸灭迹起来,技术也是全球最顶尖的。
听到他出来,白敬安头也不抬地说道:“把血擦一下。”
夏天看看地毯上的一片惨状,真是……惨啊。
“我特别不擅长打扫,”他朝白敬安说,“反正你就快弄完了,不如顺便也擦下地毯……”
“那就别把他脑子砸得到处都是。”白敬安说,这是他来到这里说的最长的一句话。
夏天从旁边的桌子摸了颗玫瑰糖放到嘴里,耸耸肩,表示这也是特殊情况嘛。
“但如果他失踪了,警方肯定会来这里查,一点反应喷雾就能让这里亮得跟新年一样,打扫根本没有意义——”他说。
“查不出来,明天是清扫日。”白敬安说。
夏天怔了一下,笑起来。不愧是战术规划,作奸犯科时反应就是比较灵敏。
——今天有大型宴会,于是明天当然会是大清扫日。
这年头,考虑到有钱人的“需求”,酒店每月月底或大型聚会的次日都会有大清扫。“特殊情况”一个电话过去,还能随叫随到。
夏天至少听说过两打消失在权力人物卧室的倒霉鬼,是再经由“私人保洁服务”彻底从世界上消失的。当时他觉得这些上城有钱人真是恶心得叫人没法忍受,但现在他觉得这门技术真是和支冷先生天造地设。
他拿起工具,吹着口哨开始擦一地的血和脑浆。
白敬安冷冷看了他一眼,夏天没理会。就这样,在欢快的小调声中,地毯很快变得洁净如新,好像刚才他搞的那一团糟从来没存在过。
到了明天,它会消失得更加彻底。
夏天接着又清理掉指纹。白敬安转头去拖箱子,把它立起来,朝他说道:“用送货电梯。”
夏天点点头,接过箱子。那人已黑进了送货电梯,夏天把箱子放进去,直接送到停车场。
没人注意到他们,所有人都在忙着吃东西、喝酒、大笑、嗑药和找人上床,死个人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事。
两人不动声色地穿过宴会区,来到停车场。这里是片磁悬浮区域,车子都花里胡哨,属于参加宴会的有钱人们,还有些真人秀的成名者。不过大部分人是搭空轨来的——比如夏天,宴会结束还要再搭车回去。
至于白敬安,他一副有房有车的样子,更像属于权贵阶层。
他的队友径自走进停车区,左右打量,然后黑进一辆黑色的悬浮车,上面漆着常见的**标志。夏天则去取货区拿盛放尸体的旅行箱。
他回去时白敬安已经调教好了那车子,他打开后备厢,夏天一脸自然地把尸体放进去。
这一系列行为简单利索,无声无息,配合默契。毕竟,他俩都是干这行的高手。
3.
夏天坐在副座上,翻看车载屏幕上车主的照片,这人跟一群不穿衣服的男女玩得很开心,他津津有味地全看了一遍。
这种人参加宴会,多半明天中午以前脑子都不会清醒。他思忖着白敬安之前是不是就注意到过他,黑进来之前就知道用一晚车子不会有人发现。而之后就算有人调记录,查这种车的行踪也会是个灾难。
他转头看白敬安。第一次见他时,夏天就觉得他本来就是上城的人,可能因为他没有其他人焦躁又狼狈的样子。他看上去疏离沉稳、没啥所求,像早知道会发生什么。
当时夏天还想,虽然上世界住的就是群变态,但不能否认,有时候穿起礼服来就是很帅。
他又打量白敬安,驾驶座上的人无视他探寻的目光,开着车子继续向前。虽然是开着偷来的车去丢尸体,但他样子平凡无奇,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面色平静如冰,不透露任何情绪。
那人开着车子转了个弯,穿过一片公园,大片绿地奢侈地延伸。
大概因为之前在浴室把派对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夏天觉得肚子又饿了,于是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纸杯巧克力蛋糕。
他小时候经常饿肚子,以至于长大后,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口袋里塞满零食。它们毫无道理地让他觉得安全。
夏天又翻出些棉花糖和纸杯蛋糕当夜宵,并准备等会儿回宴会厅时再补充一点,主办方那么有钱不会介意的。他大方地递了一块到白敬安跟前,后者客气地表示不吃。
夏天舒服地靠在椅子上,解决掉食物。车后厢里放着装那位仁兄的箱子,非常安静,令人愉快。
车子呼啸着离开城市,外面渐渐空旷破旧。白敬安转了个弯,悬浮车道向下,朝下城的方向延伸过去。
不过他们并未到达下城,而是来到上世界下面的中转区。这里坐落着一栋蛋白质饲料工厂,厂子把尸体变成纯蛋白质,然后喂食下城快速生长的肉用动物。下城的人有时也吃,现在这个趋势正在加强。
下城除了日光室,什么植物也长不出来,里头有限的粮食还有一半要供给上城,作为“技术服务费”。上世界的庄稼倒不错,但绝不会向下供应,应对饥饿最省事的办法,就是用尸体喂养地窖的民众们。
厂子是全自动的,已经十分破旧,大门口亮着破破烂烂的广告牌,“专业、洁净、再利用”。
他们在后门停下车,开门时发现用的是物理锁。夏天用一根铁丝搞定了它,然后拖着贵族牌行李箱走进去。
饲料厂内部基本就是个恐怖片,所以从来不在电视上曝光。不过作为下城居民,夏天对这类地方很熟悉。这儿常年堆放着大量的尸体,人的动物的混在一起,由机器缓缓推往传送带,然后进入密封的机器。
没人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等出来时,就变成了干净、清洁、浓稠的乳白色饮料,半点没有它前身的影子了。
不过他更熟悉的是大厅前台。那儿有台脏兮兮的接待机器人,会以低价收购尸体,整个过程自动操作。下城的人有时会杀人去卖,赚点小钱。那些人会以一种“多少斤”的眼神来打量人,夏天认识一些这样的人,很正常。
他试图把支冷拖到自动秤上,称出斤两来卖掉,白敬安抓住支冷的腿不放,严厉地看着他。
“卖的钱够吃顿好的呢。”夏天说。
“会留记录的。”白敬安说。
“我能把记录抹掉。”夏天说,“只要一个潜行程序,这地方就像你老婆的……”他吞下一句在下城说惯的脏话,说道,“呃,总之能随便改。”
白敬安毫不妥协地看着他,把尸体往里拖。夏天只好跟上去,自我安慰地想:好,反正减肥减成这样,也卖不了多少钱。
备料区里,**的死尸高高堆起,衣服全脱下来放在另一边,按规定是统一销毁,不过大部分都是经过一番劫掠后流进了黑市。
夏天一直觉得这地方叫人瘆得慌,它像个终点。在这里,你的整个生活都变成了一堆白花花的垃圾。
不过待他们脱了支冷的衣服,把他丢在一堆尸体中,这位总规划看上去和任何下城区的死尸没有区别时,他觉得这地方还不错,至少和前总规划天造地设。
夏天翻开支冷的皮夹,熟练地拿走现金,把剩下的丢到尸体上。这时他发现支冷的戒指和袖扣还不错,于是蹲下身去取。
他感到一道冰冷的视线,他抬起头,白敬安恶狠狠地看着他。
“什么?”他说。
“我希望你有点基本常识。”那人冷冷地说。
“你知道这值多少钱吗?”夏天说。
如果白敬安知道,那他肯定也不感兴趣。他冷着脸伸手,夏天和他对峙了十秒钟,不情愿地把宝石交上去。这人表情有点激动,还是不要和他争执为妙。
白敬安拿起支冷的衣服、沾血的行李箱,和宝石一起放进焚化槽中。夏天又去那一堆死人的衣服里寻找,想看看有什么能捎带回去一点的。
不过这里早被人洗劫过一遍,只有谁都看不上的会留下来。
其中有件还不错的礼服,不知是哪个倒霉鬼的,上面沾满了血。可怜的家伙被把不怎么利索的刀子捅了,弄了十几次才死,衣服已毫无回收价值,拿了还会惹麻烦。
他觉得自己杀支冷的方式才是干掉有钱佬的推荐手法,这样衣服还能毫无瑕疵地再次使用。可惜全被白敬安无情地烧毁了。
他挑挑拣拣,最后只找到一只磨缺了耳朵的小狗纽扣值得回收,老家的小妹会喜欢的,他心想。他进了监狱,经过一段惨不忍睹的时光后,就沦落进了杀戮秀,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
而从智商看,夏天很难想象她能在黑暗中活多久。
他感到一阵遥远的疼痛与焦灼,不过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一样是一副轻松愉快的模样。
他把纽扣放进口袋中。他习惯这种感觉了。
夏天对白敬安为什么会帮他毫无头绪。
当然了,自己出了事会造成混乱,他下一轮就得抽新战友,战术之类的也得临时再搞。但那都是未知因素,而如果他现在干的这事儿被查出来了,那可是协同谋杀,会和自己一样彻底完蛋。
他觉得自己问的话,白敬安多半不会搭理他,或者随便给出个平淡无味的答案——就是那种明明说了,可是没有任何有用信息的东西。这类回话他好像随口就能说出来两三打。
不过他决定还是啥也不问,万一他问了,白敬安突然改主意怎么办。
这就像你升到上城,看到阳光洒下来,这时候最好不要大喊大叫,让它继续照着,不然它反应过来消失了怎么办。
他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只能猜测他既然是个战术规划,那么会干的一定是他觉得最有利的。
而自己现在情况太糟糕,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帮助。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没找到其他什么值得回收的东西,不过饲料场一向是这样。
白敬安启动了机器,焚烧衣物,把支冷的尸体送往机器深处。无论什么大人物,机器很快都能消化干净,变成干净清洁的蛋白质形态。
他熟练地干完这一套毁尸灭迹的程序,转身就走。来到车边,他一脸冷淡地锁好后门,启动车子,像参加了一场无聊的兜风,现在终于能回去了。
“那个助理怎么办?”夏天说。
“他在宴会上。”白敬安不耐烦地说。
白敬安一路把车开回酒店,停在原来的位置,没人发现。
他们溜回晚宴。夏天看他步伐轻快地走进大厅,仿佛从没离开,一点也看不出刚刚丢弃了一具尸体。
白敬安微笑着朝某个策划打招呼,随手从侍者手中拿了杯香槟,继续走进人群中,又随手从桌上的“糖果盒”里拿出两粒迷幻药,放到杯子里。
——宴会上四处摆放着软性毒品,花哨如同糖果,以保证派对足够欢天喜地。
夏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装模作样拿着杯子,和一个选手开了个谁也记不住的玩笑,一边又顺了一粒青色的药丸放进杯中。当他走进大厅中间时,整杯香槟已经是场狂欢了。
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从那位助理跟前穿过——一个小时前,他到夏天跟前,要他去顶楼套房一趟。此时,那人正和人高谈阔论,醉得七七八八,伸手比划着什么。
白敬安不动声色把杯子递到他手中。
对方一口干掉,继续和人说话,他看上去既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喝了什么。在这种地方,人人都在伸手拿酒,在吃东西,在大笑和跟人上床,像生活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
夏天知道,杯子里的东西能叫他度过非常愉快的几个小时,到了第二天,谁也甭想从他脑子里挖出任何东西来。
他转过头,又喝了口酒,朝旁边一个漂亮妞微笑,也许今晚他能找个伴儿。
浮空城的人们生活在一场无尽的游戏中,毫无顾忌,只要玩得开心。而他的罪行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上世界的纸醉金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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