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发烧了一整晚,清晨迷迷糊糊地被送到了医院。烧退得极快,可是人却像被鬼魅汲了精气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吃饭时下楼,睡觉时关灯。
自个儿,一个人。
大家都挺可怜这孩子,可怜这孩子大约要没父亲,又摊上一个不讲不顾让人看笑话的母亲。
阮爷爷不能见孙女这模样,可是半大的孩子,有了思想,竟也由她不得。
他又担心她时常发烧,怕回到小时候病情反复的模样。阮奶奶闲来磕着瓜子对儿媳妇嗤笑:“当年老头子逼着老大媳妇吃生男孩的药,如今阮宁这样,怎么知道不是那时候的孽。那样福薄的秧子,怎么有生儿子的命?只是那药倒是报应到他孙女儿身上了。”
阮宁下来吃饭时恰恰听到,也不知是不是正要让她听到。
半夜如了家人的愿,她又发烧,深觉自己这次大概要挂掉,便通知了大约这人世待她最好最真心的人。
林迟是把阮家的门砸开的。
他身后跟了一大群追赶他的保安。
孩子放大了嗓门,说我要找阮爷爷。阮敬水怕惊扰父亲休息,就挥手示意让保安把眼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架走。
阮令为了儿子的事儿焦心,夜里睡得十分浅,这会儿也醒来了,披着睡衣一瞧,是个十分清隽的孩子,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交。
便了然了,问道:“林迟?”
林迟点头:“是。”
“随我去书房。”
他年纪还小,少年都算不上。
阮令书房摆设十分考究,他虽不讲究吃穿,但对古玩玉器有几分研究,因此书房门后有汉代玉剑辟邪,柜内玻璃窗中有薄胎白瓷器件几尊,唐三彩几尊,另有珐琅钟表挂在雪白墙壁上,金丝彩宝,格外贵气。
这孩子却不相宜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把锅,右手蹭了蹭额角晶莹的汗珠。他说:“我给阮宁做饭,帮她打扫卫生。”
阮令挑了眉毛:“嗯?”
如雪一般白的孩子诚恳开口:“我不要工钱,只求三餐一宿。阮宁病好了我就走。”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奶奶还让我问你认不认得她。”
阮令笑起来,这孩子心思缜密。
想起孙女儿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糟糕,儿子找不回来,孙女再折了,他日后死了真无老脸去见亡妻了。
他点点头,却还是想故意为难一下眼前的孩子,这孩子瞧着没脾气,傻乎乎的,比起俞季,多有不如。俞家未来的继承人,评估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是认得她的,只是,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呢?”
林迟说:“既是您的孙女儿,您又凭什么老让别人疼她呢。”
阮令懵了,这话不按套路来。
林迟站到了阮令面前,仰着头对老人说:“你们没有人把她当人看。”
阮令怒了:“这叫什么话!”
林迟却依旧回答自若:“你们家有个和稀泥的爷爷,有个讨厌孙女儿的奶奶,有个看轻妯娌身份的婶婶,还有个只会微笑却什么都不管的哥哥,最后是一个老是生病的不男不女的怪物,因为妈妈不是有钱人,没有身居高位,便要被侮辱为妓女,她学习好时你们喜欢她,她学习不好时连妈妈都不体谅,她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消失了音讯,妈妈便毫不犹豫地抛弃她,奔赴到远方。大家都嫌弃她是女孩,可是却冠冕堂皇地说爱她是个妞妞。”
阮令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孩子,他后悔自己刚才的论断,这孩子何止不是没胆子,而是心里成算太多!
老人并不相信,他问道:“这些话是谁教你说的?”
林迟指了指清澈的眼睛:“看到的。你们都不喜欢她,而我辜负了她深切的喜欢。我是压垮这个妖怪的最后一根稻草,我来这里疼她,替你们,也替我自己赎罪。”
阮令踱步许久,他有一些焦灼,又有一些后悔,最终才道:“三楼有个小厨房,你平时和妞妞二人饭菜可以在那里备齐,如果不可口便到一楼取,我也会叮嘱保姆。你不需要做些什么,只要陪着妞妞说说话就好了。至于工钱,便是象征性,也是要给,不然老嫂子他日见我,真要骂人了。便是你……”
他想说你爷爷,又怕这孩子觉得奇怪,便止住了。
林迟皱了皱小眉头,小心翼翼问道:“一天一块钱?”
他在家每天的零用,也就是一块钱。孩子觉得这是个公道的价格。但见阮令皱了眉,林迟低着头说:“阮爷爷,贵了么?”
阮令揉了揉孩子柔软的头发,轻声道:“并没有。就这么着。”
居高位重的俞立亏欠这孩子太多。
正如,他亏欠了自己孙女儿太多。
阮宁看到林迟并不惊讶,她说,不是我画的。
小脸有些麻木,也有点似冬日被冻僵的小蛇将死的涣散模样。
林迟只道她含了冤心中想必难受,可是她的模样从容而无所顾虑。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只喂她吃些番茄鸡蛋细面,又沏了退烧药。
曾叫张小栓的阮宁从未如此乖巧过。
桌上放了一个病历本,林迟问我能看吗。
阮宁看着窗台透过一隙阳光,阳光下的灰尘都扑在病历本外的塑料薄膜上。
她有些淘气而又老气横秋地开口,抱抱我,才给看。天冷地冻的。
林迟迟疑地看着这明显不大正常的阮宁,却还是叹了口气,把她重重地拥进怀里。
他其实曾经在那日她在雪中离去时,就想这样拥抱着她,不带着暧昧,只有一时一会儿的温暖。
他当时便想到了,这温暖没人给她。
而林迟也没给她。
他说,谢谢你不跟我绝交。
她沉默会儿,咧开裂了沁出血的嘴唇,轻轻一笑,说婆妈。
林迟打扫完卫生,拿起红绳翻花陪她消磨时间。温度计夹到腋下,花翻了十几花样。
一看温度降了下来,阮宁精神还好,就陪她又玩了会儿“接竹竿”“捉鳖”这样的扑克小游戏。
阮宁输了,翻开底牌是老k,便当了十三年的小老鳖。
她当时兴致盎然又乐不可支,连玩两局之后渐渐觉得兴致索然,便缩进被窝里,背对林迟,仿似刚才的亲密是一种错觉,而后冷漠睡去。
林迟嘟囔着你这个神经病,她却回头咧嘴一笑,带着眼屎和一点晶莹的泪,做了个丑极了的鬼脸,再一本正经睡去。
林迟掀开病例本,龙飞凤舞的医生体让他辨认许久。
“轻度躁狂抑郁症,或胎前用药不慎所致,情绪激化,非初次犯病,前次症状不明,今次症状明显,带有‘顺行性遗忘’症状。患者年纪考虑,观察为主,建议每周随诊,适时药物治疗。”
轻度躁狂抑郁症。
他刚刚还说阮宁你这个神经病。
林迟打了自己一巴掌。
阮家对多了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表现得很漠然,显然阮令已经交代过,不许大家去打扰阮宁,所以他们从忙不迭地打听阮敬山是否死了的消息中瞬间冷静下来。
老爷子在警告他们。
阮奶奶晚上让保姆去给阮宁端饭,都是些油腻的菜式,孩子吃了林迟做的,这些便都原封不动送了下来,她压住心里的愤怒,按捺不住地骂了两句小伢子不识好歹,阮令指着老妻说了句挺难听的话。
“我还没死!你就敢这么对我孙女儿!只见过正经老婆啥都敢说的,可从没见过当二房还他妈当出优越感的!”
阮奶奶嫁给阮爷爷时,阮宁亲奶奶也还未死,她只算是妾身未明的二房。
大家闺秀如此下嫁不是不委屈,可是对方便是混球,也是你情愿的。
阮令冷笑不止,只说以后谁还敢再拿身世做筏子欺负人,咱们大家便好好摆摆身世。我是老农民出身,家里八辈贫农,当年娶阮宁奶奶用了一头牛,苦日子也过了近十年,后来老子参了军打了仗受了伤,没人打理生活实在不便,阮致奶奶十分好心,没名没分三十年,担下了照顾我的责任。
阮令言语十分清晰不客气,大致就是:谁穷谁富先不论,先来后到总有说法。
阮家二房一听,都惊了一身汗,得,且老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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