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生病了,准确地说,是犯病了。
俞迟带她去了主治医师孙阿姨处。经过几天密集的核磁共振、测试、询诊,这位如母亲一样一直呵护着阮宁的阿姨真真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俞迟,有些气恼道:“无论我治好多少回,只要她的基因在那里,就永远有复发的可能。不是说你身边甚少发生这种病况便可以视之不存在,世界上一草一木呼吸时带出的悲喜也不被粗鲁无知的人看到听见,这种漠视才是她生病的最重要原因!”
俞迟点了点头,看着阮宁用从护城河畔扯来的柳条低头编着什么,手被柳条勒得红红的,脸上却带着超乎寻常的认真。
她感觉上似乎比平时敏锐许多,忽而抬起头,笑了:“你在偷看我。”
俞迟看见她笑,不自觉也笑了,点点头,低声道:“对,我在偷看你。”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带着小小的鸡贼,忽而又有些疑感地问道:“可是,你是谁?”
俞迟沉默地看了她许久,又咧嘴笑了:“骗子,我爸爸死了。”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低头去编柳。
孙阿姨瞧了俞迟待阮宁的态度,知他待阮宁不差,心中的郁结和愤怒方才有了些缓解。她想起老发生前的喊托,心中不禁酸湿,用手指戳了戳阮宁的额头:“这个臭丫头,什么该记住,什么记不住,门清着呢。她这一辈子,连着这回,可傻了三回了,真不省心。”
命迟数了数,说:“第一回是小时候,第二回是阮将军……”
孙阿姨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第二回可不是她爸爸去世,她爸爸去世时她好好的一颗铁豌豆,第二回是她二十三岁那年,大学刚毕业,不知怎的,整个人就不好了,在我这儿治了半年多。鲜亮活泼的小姑娘突然任沉了下去,我问她怎么了,她就一直哭,你知道她的病是双向情绪病,也就是一天兴奋一天低落的,那回可好,愣是没兴奋一天,就顾着抹眼泪了。”
俞迟问道:“第二回为什么犯了?”
孙阿姨说:“我问她,她说得迷迷糊糊的,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我也听不明白,后来,有一天,她情绪稍微有点六奋,就对我说,阿姨,我要好好活着。我心说,你说的是人话,可你不干人事儿啊,你这叫好好活着吗?但我不敢刺激她,我就引她,说你好好活了吗,你爸爸让你好好活着你照着做了吗?她呜鸣鸣地哭,鼻涕眼泪一大堆,丑得要死,她跟我说,她同学死了,难受得发慌。我这才知道,她喜欢的男孩子去了,她一时缓不过来了。”
“她那个同学姓俞?”
“你认识他?阮宁跟我说,死了的那个同学像是太阳,太阳消失了,衣服就没有办法晒干了,身上仿佛总是湿漉漉的,委屈难受得想哭。”
阮宁把编好的草环递给了孙阿姨,摇晃着手和她再见,继而拉着俞迟的手,说:“你带我回家,这里不好玩。”
她感觉如此敏锐,四周全是穿着条纹衣裳的男女老少,眼神空荡荡的,让人看着害怕。
俞迟挑挑眉,说:“你喊我爸爸,我带你回家,小黄鼠狼。”
“你爸爸!”阮宁哇哇哭,捶得俞迟嗷嗷叫。
孙问姨问:“女婿女婿你姓啥?阮宁以前报喜时说过,我好像忘了。”
俞迟说:“我啊,我也姓俞。”
俞迟在火车站小报摊买了一个台历,孙阿姨给阮宁开了药,叮嘱俞迟看看她按时吃药,另有一点,如果过些日子还无好转,恐怕还是要住院。
孙阿姨送他们离去时,颇有些遗憾地开口:“如果有人照顾着她,陪着她一段日子,想必她好得快点,从前生病是敬山陪着她,敬山去了之后是我,她住院后情绪并不太好,我们就把她接了出来。可是你还年轻,又在部队,怕是……”
她知道要求一个如此年轻的侦察团团长放弃事业,去照顾自己生病的妻子颇不近情理。毕竟结婚也就两年,哪有多深厚的感情耐得住那些颠沛流离的伤痕。
她戴着阮宁送她的草环,目送阮宁离去。第一次送阮宁离去时,她还是个孩子,球鞋的白帮上都是擦痕,她爸爸带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找到了她。那时的自己正在准备升职考,手下还有十几个病号,几乎焦头烂额,很委婉地拒绝了老同学敬山,引他去拜访另一位学界的专家。
那时的阮宁刚恢复一点神志,并不像生病的样子,敬山远远地喊一声“小栓跟上”,她就清楚地应一声,大步地低着头,踢着那双伤痕累累的鞋,默不作声地走着。
她颇不忍心,也轻轻地在远处唤了一声“小栓”,那个孩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地转身,局促地鞠躬,含糊地喊着“阿姨再见”,她双脚并着,显得过度的卑用和病态,像是被暴雨打压很久的小草,摇摇晃晃的,可是,就是不想死。
无论如何,还不想死。
只有做过很多年医生,才看得懂。那双眼睛,她在向她求救。
满眼的山海般的呐喊和痛苦,被内里的铁壁和恶魔压制,只能化为无声。
从那时起,无论多么艰难,她都再未放弃过这个孩子。
俞迟看出孙医生对阮宁的怜惜和犹豫,他再一次捏着阮宁的腮帮,微微笑道:“叫我爸爸。”
他给了她这样的的承诺。
孙医生读着读着就懂了。
他会像她爸爸一样照顾她,除非他同她爸爸一样,永永远远地死了。他向部队请了长假,并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写了封申请书,为了不敢误军区的发展和手下战士的进步,方便照顾生病的家人,他申请调离现岗或者……退伍。
俞迟拧上钢笔的时候,阮宁在下铺蜷成一个球,睡得正香。
婚前九十八斤,生孩子之前一百二十八斤,坐完月子一百一十五斤,现在孩子一岁多,只剩下一百斤。
这是俞迟对阮宁最挑剔的地方。无论怎么喂,都吃不胖,走出去的每一个飘浮的脚印都彰显了丈夫的无能。
对,还有长头发,抱着一直扎他脸,这点也不满意。
俞迟深深思考了一下阮宁这个人,觉得需要改造的地方还有很多。她蹬开被,抓了抓耳朵,他又觉得不改造也勉强过得去。
这姑娘兴许是很困了,睡得口水鼻涕泡满天飞,他就坐在床头蜷着腿,一边吸溜泡面一边默默地看着那张沾了鼻屎的脸。
旁边一东北大爷,好奇地探了一一眼:“嘿,小伙子你瞅啥?如痴如醉这么好看。”
俞迟被麻辣牛肉面的汤呛得要死,拿着纸巾抵住嘴,阮宁咂嘴,被他吓醒了。她说:“假爸爸,你脸红了。”
俞迟红着脸很高傲地吐出仨字儿:“就你能!”
院宁笑嘻嘻的,说:“你给我扎辫子,我想要鱼骨辫,还有糖果群了。”
俞迟蹙眉,说:“你等我三分钟。”修长的手敲开用了很久的按键有些不大好使的原始智能手机,问百度、问谷歌、问搜狐。
阮宁看着小窗格外飞速而过的绿皮火车,想了想,用手抓在远方的火车头上,笑了:“我是哥斯拉。”
俞迟眉毛皱了好会儿,又皱着眉把阮宁拽到了怀里,对着教程比画,指腹贴着碎发,一点点地编着辫子,阮宁撇嘴:“揪得疼。”
俞迟打开美颜相机,他说:“我就能扎成这样,你不如凑合凑合?”阮宁对着照相机的镜头看来看去,怎么看都满意。光洁的小额头,捋顺紧凑的发结,晃晃白牙,是大人都喜欢的样子。
有了大人都喜欢的样子,就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难听而危险的话。因这些话都从大人而来。
她好奇地问他:“你是大人还是小孩?”
她无法辨识身边的人的身份、背景、世俗关系。
俞迟继续喝汤:“和你一样。”
阮宁点点头:“哦,你也是一只土豆啊。”
俞迟:“我比较想当高贵的紫薯。”
阮宁又点头:“也行,不过明天我就当红烧肉了,要不要一起啊?”
俞迟说:“请让我当根被老汤煲了的芦笋。”
阮宁眼睛亮晶晶的,说:“我刚刚逗你玩的,哈哈,你这个傻子,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都知道。你喜欢我这个打扮的样子,我也知道。”
俞迟:“哇,那你要不要举高高?”
阮宁说:“我还要亲亲,带着很多爱很多爱的亲亲。”
他把她从被窝里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淌着眼泪细细端详着那样刻在心里的眉眼,然后轻轻放下,直到千燥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角。
好多好多爱呀,看没看到……
俞迟带着阮宁回到延边,阿延已渐渐晓了些人事。他掰着妈妈的脸,执着地看着妈妈,却发现那双眼睛中没有自己。阿延恐惧地哭着,拱到她怀里,撩开她的衣服,试图去含住**。他其实早已断奶,可是看到阮宁陌生的眼神,他只能尝试用这这种奇怪的方式打开阮宁的记忆。阮宁却下意识地拽紧了衣服。阿延哭得更厉害了,在幼小的宝宝心中,这个女孩就是天,可是天却变了。阮宁最怕别人哭,看着旁人哭她也要哭。说好要做一块乐观的红烧肉,可是眼前的孩子却让她困扰。阿延被阮宁哭蒙了,变成了小声的抽位,阮宁拿开手,做了个鬼脸,他又笑了。
俞迟跋山涉水,把阿延托付给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懵懵懂懂搞了一辈子科研的母亲,却因为俞迟被迫假死,从而无意间得知了儿子当年被拐卖的真相,继而和公公决裂。她和丈夫住在单位分的房中,深居简出。俞迟带着阮宁和阿延去探访她时,两人正吃着一碗颇清淡的青菜面线。在家时都是娇养,如今笨拙地适应着一切,为了儿子和过去划开天堑,就算一塌糊涂,也颇有那点风骨。
他们知道儿子好好活着,知道他也做了爸爸,可是终归不敢打扰,也似乎自觉不配打扰。
阿延是个喜笑的孩子,看见奶奶,便伸出手来要她抱。
那个不通世俗只懂赛先生的女人第一次眼中因其他出现神采。她亲吻着那个孩子,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惶恐地说着对不起。
她不知在对谁说,只是喃喃地不停说着对不起。
俞迟的生命中,母亲永远缺席。可是阿延的生命中,奶奶没有缺席。父亲穿着白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厨房为儿子儿媳炒排骨炖鸡肉,母亲就弓着背,牵着阿延的小手,教他学步。
饭菜难吃得塌糊涂,俞迟却不停地往嘴里扒饭,他说:“可真好吃。”
阮宁吐了出来:“你这个骗子。”
父亲母亲忍不住笑了出来,她说:“唉,这个老头!”他说:“我下次做得更好。”
俞迟说:“我信你,爸爸。还有,我想你,妈妈。”
俞迟画着日历,阮宁表表现亢奋的第十天,情绪急转直下,变得阴郁起来。她头脑里有一把环水龙头,别人的水龙头能调节热水冷水,而她的永远冷热失调,大小失调,偶尔拧不紧,偶尔又拧不开。
俞迟托付了阿延,带她离开父母家中,买了飞机票,去了海边休养。
他在太阳湾的Hyatt订了一间套房,准备看阮宁的适应情况,决定是否再续租。
酒店内部圈起私人海滩,他们来的那天下了大雨。雷电在海面上翻滚,必完晚饭后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滚尿流。
阮宁本来很兴奋,可是看见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时,便开始有些晃神。
第二天,天晴了,她却陷入更深的阴霾里。一早起来,便不再说话,也不肯笑。
俞迟买了她从前爱吃的香蕉船,她有些祖丧地吃完了。
俞迟又带她去海边烤玉米、烤牡蛎,阮宁同学边沮丧边吃。
俞迟再带她混迹在儿童烘焙区骗服务员Susan老师烤的小蛋糕,阮宁垮着八字眉继续吃。
俞迟啼笑皆非,无论如何病,总是不会虐待这张嘴就是了。
他买了风筝,带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风筝高高远远地飞着,她跑着跑着却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沙坑里继续忧郁。
俞迟在沙坑旁给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宁说:“我不想当公主。”
俞迟说:“没关系,你就当守大门的巨龙。”
“那公主呢?”
“被王子亲完救走啦。”
阮宁哭了起来:“就剩我一个了,惨绝人寰。”
俞迟又捏了几个戴帽子的小士兵,围在阮宁脚下,围了一圈,阮宁不哭了,继续忧郁。
他把药放在她的面前,她却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俞迟递一回,阮宁扔一回,最后一次放在她的面前,这姑娘发了狠,放在嘴里,狠狠嚼了,然后吐了俞迟一脸。
俞迟无奈,去洗脸,满面水珠身后却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嚣着:“你也走,我不怕你们走。”
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可是身体在不断地瑟缩。她嘴里喋喋不休,嘀咕着:“都走了,我就骑上汗血宝马去征服北欧大陆!星辰大海在等着我。”
俞迟转身,把这个益发瘦小的姑娘紧紧抱在怀里,轻轻开口,我不走走,就在你手边,哪儿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欧,别忘了带上我,在你左手边的我。
阮宁心酸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说:“勉强带上你。”
从此,无论多么阴郁,药到了,总是乖乖吃了。
八月,天大热,俞迟便带她离开海南,去了家乡放居林家巷、阮宁最近益发沉默,已经不大说话,像极了小时候俞迟与她分离的最后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个老妪。
他酒扫院子、清除蛛网门尘时,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树、看太阳。听说能直视太阳的都是小孩,阮宁的眼睛果然睁得圆溜溜的,又腰看太阳。过了一会儿,哗哗地流眼泪,俞迟洗了手,捂住她的眼,问她是不是傻。
阮宁沉默着,用肉脸抵着俞迟软凉的手。夏天,还是这样舒服呢。过了很久,俞迟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园,他拿铁锨垦地,阮宁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我好像来过这里。”
俞迟转身,眯着眼睛,笑了:“那时,我们还小。”
凉爽的微风袭来,郁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阮宁垂着头,低着眼,也笑了。入夜了,他铺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儿,小茶几上有西瓜有地,都是阮宁爱吃的。他坐在白天刚擦洗好的竹凳上给她讲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啃着啃着不肯吃了,就猴在俞迟背上,让他背着她看星里。
俞迟的裤腿高高地卷了起来,望着星空讲故事:“这片天上本本来有十个太阳,十个太阳生来就是一体,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东天之上。只有群星闪烁带来凉气的时候,十个太阳才被允许出来洗澡嬉戏,因为他们白日出来,会给世界造成灾难。白日值班的是太阳爸爸,太阳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无一日休息。十个太阳希望父亲能好好休息一天,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万里高空。一个太阳可使万物生长,手心暖和,十人太阳却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烧死,庄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际,勇士后羿站了出来。他穿过重重的山脉,走过九十九道天湾,到达距离十个太阳最近的地方。十个太阳乖乖地站在那里守值,却被突如其来的人类后羿拿眷弓箭一一射死。它们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因为父来的叮嘱,却一刻不肯动弹,忍着疼痛,直到黄昏来临。这时候,十个太阳只剩下一个,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东天。英雄后羿被万民敬仰赞叹,成为新一代的大帝。”
阮宁人神地看着星星,她说:“我就是那十个太阳。”
不懂规则,而盲目遵守规则,可最终仍被规则惩罚,惨痛地失去光阴里的自己。
俞迟微微一笑,肯着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他说:“对,你就是我的十个太阳。”
俞迟种下种子,每天辛勤浇水,忽然有一日,却想起什么,在菜园里挖了许久,挖出了一个斑斑锈迹的饼干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张泛黄了的纸,红着脸看了许久,想要撕掉。
阮宁明明没在留意,却仍问了一句:“上面写了什么?”
俞迟说:“是我从前留给你的同学录,三十二张同学录中的最后页。少年的时候,既想让你看到,又不想让你看到,犹豫了再犹豫,埋进了士里,可是又给你留了一把这院子的钥匙。之后的每天都在想,但愿你能看到,又但愿你没看到。”
阮宁诧异地指了指自己。俞迟说:“既然是写给你的,就念给你听。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毕业礼,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迹。”
问:血型、星座、年级?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狮子座,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问:小名?绰号?
答:老子也叫林林!
问:QQ?电话?
答:没有,学习好的小孩都没有。
问:最喜欢的音乐?
答:《少女的祈祷》。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听到,伴随我所有写作业的时光)。
问:长大了想做什么?
答:亿万富翁
问:最喜欢的格言?
答:谁终讲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尼采)
问:对阮宁同学的第一印象?
答:恶霸高俅、金刚葫芦娃。
问:对我们班同学的整体印象?
答:很闹,不好好学习应该每人挨顿板子,总觉得我喜欢阮宁同学,可真烦人。
问: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答:他们的“总觉得”,是假的。
阮宁看着俞迟满是泥土的手捏着那张泛黄的纸,觉得他认真读出的每句话的样子可真好看。
她笑着问:“原来你不喜欢我啊?”
俞迟很认真的回答:“我不喜欢你,阮宁同学”
那不仅仅是喜欢,才不是喜欢“喜欢”那么每分量的东西。
他对着天,像和她得了同样的病,默背着同学录上的最后句话,歇斯底里地喊着,直到满脸都是泪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阮宁!张小栓!神经树!随便你是什么笨蛋笨死也算!我爱你啊……”
这一句话,迟到十五年,连生肖都转了一遍。
延边军区默许了俞迟的请求,答应把他调到办公室做文职,并且就近将他安排到了南方军区驻守在H城的351师。
因为命运,他走上了和岳父阮敬山一样的路。
艰难得望不见前方,却在睁开眼的每天都充满希望。
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在家处理公务,照顾阮宁,本来找了几个看护,但阮宁十分怕人,便也作罢,由她自己在院子里撒欢。
邻居家坏孩子的孩子都长大了,依旧是坏孩子,经常趁着俞迟不在家欺负阮宁。阮宁却从来不肯说,她觉得给家长告状是丢人的事。俞迟每天回来都看见她一身泥,装作若无其事地蹲在菜园里玩泥巴,可是辫子上也是泥巴便很不合情理了。
俞迟到各家串了串门,送了些自制的西梅榛子糕,又特意交代了一下妻子的状况。阮宁的病情不会使她主动攻击人,除了情绪不正常,她简直是个天使宝宝。
大家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俞迟认为自己尽到了警告的义务。
因此,当某天,他一开门看见院宁头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时,俞迟井没有说什么,背着妻子去了医院,回来以后,把附近的小崽子集合起来,狠狠地收拾了一顿。
额头上缠着纱布的阮宁露出一只眼欢呼着打他打他,俞迟有些无奈地回头,他问:“你疼吗?”
阮宁生闷气:“我打不过他们,疼也没办法。”
一群熊孩子忙不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只是开玩笑,我们互相拿石子砸对方,愿赌服输。”
熊家长带着人夹着根呼朋唤友地过来收拾俞迟,没过三分钟,哭爹喊娘地抱着崽子逃得飞快。
俞迟还有石子没用完,他等这天等得耐心都快燃完。
阮宁嗷嗷叫好,他转身笑了出来,一抬眼,却看见了西装革展的玩静。阮静的头发用梳子梳得规整刻板,再也不似小时候的随意温柔,他像把装在套子里的黑雨伞,快要窒息,却仍纹丝不乱,看着阮宁狼狈的样子,突然带了点泪意。阮宁恐惧地望着他,从小板凳上仰倒在地。
阮静悲伤地朝她走了一步,阮宁却疯了一样,哭着朝俞迟爬过去。她抱住俞迟,身体像大树,深深扎根。
阮静轻轻开口:“妞妞,不要怕,不要怕哥哥。”
阮宁瑟瑟发抖,狠狠地咬住俞迟的颈子,像个没有依靠的小野兽,只能靠这种方式缓解自己的苦痛。
俞迟抱住阮宁,眯起眼睛:“我们可以来计算一下,这些年阮宁失去了什么。爸爸,完整的家,快乐的心境,你的到来如果只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愧疚,这显然毫无意义。当你决定为了自己,与人同流合污,撞死阮将军和阮宁的那一刻起,已经自动默认无论多少年,今天你的出现都显得多余。”
阮静看了俞迟一眼,目光中带着坚毅,他轻轻道:“你多虑了。”
看着阮宁瑟缩的模样,阮静心里酸得难受:“我曾和你打赌,如果我输了,输给一一个秘密。你也许并不稀罕这个秘密,可是,我总要告诉你,因为我怕自己再也来不及。”
他说:“妞妞,我直知道你当年是装疯的。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总带着掩饰不了的恐惧。”
他轻轻拍了拍阮宁的头,弓下身,低声呢喃着不要再怕了。
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
院宁有着严重的情绪病,他同样也有。每当遇到下雨天,便自救无门。
这种绝望伴随了这个男人很多年,从他还是少年时就已经开始。
他曾想当世上最好的哥哥,待她像个不显山露水的小小徽章,微笑着无意炫耀。
他还曾想,一定要让世人知道。他们再也不会知道。
阮静自动投案,这就是他所说的“再也没有人伤害你的意想。”
报纸轰动一时,市政要员居然是谋害伯父将军的真凶。
血红的感叹号,俞迟征怔地看了很久。
报纸上只字未提阮二叔,阮静终究被推出来承担了一切。却什么都未说。
冰山上的一角也彻底被推入水底,海面平静无波。
阮宁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可是阮家人却再也见不得。
阮爷爷几次拜访,都被阮宁拒之门外。她关着门,小声地说:“爷爷,等我病好了,才能回家。”
阮令问她为什么,她理所当然地说:“我生的病很重,堂爷爷说会传染给你们,奶奶见了我不喜欢。”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在农村每每哭着提出回家时,堂爷爷给她的答复。
渐渐地,那些回家的话,就再也问不出口。
小小的她站在村口盼啊盼,幼年的时光过得可真慢,一天也分早中晚,过一天好像一年。
爷爷来接她的时候,她就穿着半脏不旧的男式小背心,剃光了头,站在村口玩沙子。爷爷抱着她端详,说真巧在这儿碰上了,老家山清水秀还是好,孩子都变结实了。她吓得不敢说话,也不敢告诉他,这些巧合是她日日守望的预谋。
谋而不得,是她失望过千百次的结果。
阮宁跪在脏的地上。手从门洞处探了出去,轻轻摸着老人长满皱纹的眼睛,歪着头:“爷爷,你长纹了。”
她说:“不用怕,我养你啊。”
她学着周星驰的语气,认真地笑着,认真地开口。
生了病的她早已不记得那些仇恨,稀里糊涂地爱着眼前的老人。阮宁的恨很久,可是爱却总能越过恨。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阮令终于老了,哽咽着。
阮宁病后的一整年,宋林也来了。
俞迟每每在想,作为阮宁的丈夫,和宋林见面,会发生什么。如若不是他打死自己,那一定是自己打死他。还好,两人没打起来。
他却不复从前光鲜美貌,变得憔悴孱弱。
龚长秋陪他一起过来,平静地开口:“我们下周举行婚礼。婚礼之前,他想看看阮宁。”
俞迟默默地让开路,给这个一路作妖到现在的情敌。
敢情为了别的女人所有的心计都用上了,却不耽误要个好媳妇。真是一对惊世奇花,叫葩像骂人,就叫花。
宋林是俞迟这辈子明面上暗地里都看不懂的唯一个人类。
图什么啊?
他看着阮宁,不停地咳嗽着,许久了,才含笑开口:“小栓,你猜猜我是谁?”
他在她面前含笑站着,阮宁迟疑地看着他许久,绕着他顺时针转了儿圈,逆时针又转了几圈,继而喜出望外,脱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
宋林本来没指望她说出来什么,可是她喊出“老大”两个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已无论为了阮宁争取过什么,都是应该的,都是永恒的真理,绝不该在心里动摇的。
她叫他老大了呢。
她记得他是老大了呢。
宋林哈哈笑了起来,拉着阮宁的手坐在院子里,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们小时候挖过的坑、欺负过的姑娘、放过的蹿天猴、吃过的魔鬼糖、看过的皮影戏,他字字说给她听,阮宁毫不含糊地应答着。眼里满是对大佬的膜拜。
这些话不知说了多久,直到幕色四合。
他看着她,温柔道:“我舍不得离开你呢,小栓。”
阮宁慌忙拍胸脯开口:“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哥们儿。好兄弟,一辈子!”
宋林的目光依然温柔,显得那张枯瘦的脸也光彩照人起来。
他伸出手,同她拉钩:“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死也不会放过他,小栓。只是,我从前一直是你的邻居,从今以后,却再也不能陪着你了。”
他从未离开过她的视线,做着她奇怪的邻居,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到她长大嫁人,大半辈子,矢志不渝。从同一个园子到同一间公寓,从同一间公寓再到隔窗相望的延边军区。她或者知晓,也或者曾经奇怪,可却从未想过,一直做着阮宁这个姑娘的邻居,是多么简单而又艰难的一件小事。像是默默攒了一辈子的勋章,却无人赞赏的坚贞。
对,一辈子。不要疑惑二十几岁怎么就成了一辈子,也许多少都是上天注定。
阮宁有些记忆错乱,她忽然想到什么,抱着头沉默起来。很久很久之后,才犹豫着小声开口:“可是,你能不能不喜欢我,老大?”
她轻声嘀咕着:“我们是兄弟啊。他的喜欢,仿佛依稀,带来很多灾难。”
宋林一愣,又缓缓地笑了起来,低下身,握住她的手,轻轻开口:“好,我才不喜欢你。过去不喜欢,现在不喜欢,未来也不,一点都……不喜欢。”
谁说我喜欢你,我从未说过的喜欢,没有人有资格说我喜欢。
我才……不喜欢张小栓。
长秋搀扶着他离去,阮宁认真地站直身子,她很认真地号着:“老大再见!大嫂再见!”
宋林遥遥地挥挥手,却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张小栓,再见。再也不见。
俞迟一直相信着一个道理。每个人的宿敌都会以两种方式消失,一种是等你慢慢强大,他面临的就是被消灭;一种是你暂时奈他不得,全世界也奈他不得,他自己却默默走向灭亡。
阮二叔势必是前者,而宋林属于后者。
之后的某一日,俞迟接到卢安安的信息,他和安安关系一贯不错。宋林九月检查出胃癌,才和龚长秋匆匆结婚,了断祖父母心愿后,飞往美国治疗。
怪不得那天他说的话、做的事都那样古怪。
俞迟想起宋林曾经在他被解救后,和他联系,并且给了他一一个QQ号码。里面只有一个人。
他起初不知道这人是谁,可是这人寂寞地说了很多年话,自言自语着,直到某一天她提到“林林”二字。
他倾听着她对“林林”的思念,那是他对宋林恨意的开始,也是他对阮宁恨意的开始。
他曾经直以为,阮宁爱着的人是宋林。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这场人生的角逐,不知是谁最终占了上风。往事像个九连环,从中折断。
院宁醒来的时候,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光怪陆离,再回首,脑子却从未如此清晰过。
她睁开眼,是在一间陌生的卧室。这里有俞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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