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爷回府时,顺手把司徒将军落在池边的爱枕捡了回来。 他家阿静仍在窗边立着,只是身躯病弱,有些站立不稳,扶在窗沿的那只手白皙消瘦,几乎能看清经络。 赵杀把瓷枕随手一放,凑过去想扶他,赵静却拿手挡了一挡。 赵杀想到他过去可怜可爱的模样,脸上威严肃杀,心中却软成了一滩水,硬把赵静揽住,额头压在自己肩头,低声道:“哥哥错了。” 赵静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阴沉,仿佛极不愿意被这人碰到,极不愿意被这人抱住,然而下一刻,他又像是被蛊术魇住,眉间的郁色一点点散去,嘴唇无声翕张,反反复复默念起一句话:“世上只剩我跟哥哥相依为命,我们相依为命……” 赵杀紧紧搂着自家弟弟,不住轻抚赵静发顶,自不知道赵静起了这番变故,还在声音嘶哑地劝道:“阿静,再睡一会儿,哥哥陪你。” 他说罢,把人稍稍松开,低头打量了赵静许久,看到弟弟神色恍惚,细且锋利的眉峰被乱发掩住,当真是心疼至极,又把人抱住怀中宽抚。 赵静乖乖伏在他怀里,片刻过后就累得睡了过去。 赵判官在这一刹那,忽有百炼钢成绕指柔之感,只想把这人护在怀中,饶是天塌地陷,也一世世地护他周全。 赵杀想到这里,越发小心翼翼地揽住赵静,一步步挪到床边,把人轻手轻脚地抱到榻上躺好,自己合衣躺在榻沿,唯恐惊醒了人。 他本想多守片刻,可满身疲惫如潮水涌来,甫一合眼,就沉沉入睡。 许是思虑过重,赵判官这一睡,竟是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着判官红袍,往小院四角千辛万苦地植了四株桃树。 他剔肉去喂,割血去灌,桃花总算争相怒放,红的灼灼,黑的婷婷,黄的袅袅,白的霏霏…… 然而想收敛心神赏花时,摸摸黄的这株,这株便被冲天黑气染得乌黑,摸摸白的那株,那株也花色漆黑。 再一眨眼,红的也在他身旁枯死,黑的也不见踪迹,只在院角留下一个偌大的坑洞。 赵判官便在这梦里微微而笑,心中颇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念头。 果然如此,本官负心薄幸,又是孤家寡人了。 好在梦终究是梦。 赵判官尽管梦见自己大彻大悟,人却浑身大汗地吓醒过来。 他双眼一睁,眼睛先不由自主地淌了两行泪,然后才看清房中一景一物。 可他虽然是看清了,人还像目不能见一般,脑袋里嗡嗡作响,坐着发了许久的呆。 等赵杀彻底平复过来,四下一扫,身旁床褥掀起,已经空无一人。 赵杀想到梦里种种,一下子慌了神,不顾头疼欲裂,仓皇下地,绕过屏风,定睛再一看,这才发现赵静并未走远,仍旧站在窗边,手里捧着司徒靖明那个瓷枕,犹犹豫豫,似乎是打算砸。 赵杀看得心中惶惶,喊了他一句:“阿静?” 赵静转过头来,眼眶通红,手一扬,当真将瓷枕砸在地上。 眼看着赵静赤足站在一堆碎瓷当中,赵杀一颗心几乎从胸膛里蹦了出来,脸色煞白地喝道:“阿静,你别动,哥哥来……”说着,急急弯下身,一片片去捡地上的碎瓷。 赵静站得摇摇晃晃,心绪起伏中,眼中泪水氤氲,连嘴角也溢出一丝血迹。 赵判官惊慌中瞥见他这般凄惨的模样,唯恐他踩到瓷片,更是不顾三七二十一,拿双手胡乱拢起碎瓷,为他清出脚下一片净土来。 赵静定定看着赵杀,看得久了,眼睛甫一眨,便流下两道清泪。 赵杀不知为何,心疼得厉害,喃喃劝道:“阿静,别哭,哥哥在呢。” 赵静睫羽上泪珠点点,几不可闻道:“这世上,只剩我跟哥哥两个人相依为命……我该多让让他,待他好一些……” 赵判官仅听见几个字,不禁反问了一句:“什么?” 赵静看着他,嘴里发出含糊的哽咽声:“不对。”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赵杀,脸上虽然挂着泪,锋利纤细的眉却微微扬起:“我跟哥哥两个人,就我们两个人……不好吗?” 赵杀听弟弟这样一问,维持着蹲踞的姿势,仰着头,细细看了他好一阵,眼眶亦是微微泛红,声音嘶哑道:“阿静,哥哥会好好照顾你。” 赵静后退了半步,眉宇间隐隐泛起一丝戾气,噙着眼泪追问:“只是照顾?那哥哥想和谁相依为命?” 赵判官在人间处处留情,被他问得羞恼,拂袖而起,拿来竹帚簸箕去扫碎瓷。 赵静原以为赵杀那般着急,是担心自己被瓷片伤了脚,此时此刻静下心来一想,更像是舍不得司徒靖明的瓷枕,碎了也要仔细收拢。他只差一点,就把别人的深情厚谊,错想成对自己的些许不忍。 一旦想通这点,赵静眉间戾气更深,可他不能说。 昨夜再如何惊怒,此刻再如何怨恨,亦不能说。 脑袋中原本浑浑噩噩,一片迷雾,哪怕伤心苦闷,落下几滴泪,下一刻就全数遗忘,以一副天真痴傻的心性,恋慕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哥哥。 幸好昨夜气到极处,人突然多了一线清明,开始明辨自己身上的诸多怪事。 自幼时父母亡故起,只要他心中稍有恨意,人便阵阵头疼,喉中腥甜,有无数妖言鬼语在脑海中劝他向善;一旦面露不忿,立即病得步履蹒跚。这等怪症,何其荒诞? 算命的说他命中带煞,生来克父母兄弟。子不语怪力乱神,王府上下却深信不疑,从此目无少主,又是何其可笑? 至于自己,被怪症蒙蔽双眼,抹去喜怒,痴痴傻傻活了这么多年……更是可笑至极。 赵判官哪里猜得到他弟弟的心思,每一挥帚,被碎瓷划破的手指就齐齐作痛,为了在赵静面前保住几分做哥哥的颜面,再立一座威严不失和蔼的孝悌牌坊,最后还亲力亲为地拎着簸箕跨过门槛,走了老远的路,把碎瓷倒得干干净净。 赵静自他出门,一个人站在屋里,胸膛剧烈起伏起着,脑海深处尽是厉声尖啸,时而为情语叨叨,时而为恨语嘈嘈,时而劝他回头,时而笑他偷生。 然而哪一句,才是他自己真正的念头呢?若是诉诸于口,或许能多少明白一些? 赵静这样想着,千挑万选,终于从万千个念头中挑出几句,把声音压得极低:“不要碰我,真脏……”顿了顿,又讥笑道,“你算什么哥哥?” 狠话出口,赵静神情古怪,心口一阵绞痛,如同不忍,如同大仇得报、万分解恨。 赵静静静站了一会儿,等着自己出言无状的惩戒。 果然,不过片刻,人就断断续续地咳了六七声,鲜血从指缝中溢出,只得用袖口掩住嘴角,数息过后再挪开,整片袖摆都染作殷红。 身患这等恶疾,若是和过去一样,不问、不疑、不想、不说,或许能少咳几声,多活几年。 可他七尺残躯,又无人同他更相为命,为何要惜命呢? 赵杀急匆匆赶回来时,赵静已换了一身素色里衣,蜷在榻边睡下了。 赵判官看见他弱不禁风的模样,心中百般怜爱,轻轻摸了摸赵静的发顶,挨着他坐下,然而下一刻,人就铁青着脸,捂着臀部站了起来。 琐事稍稍忙完,昨夜操劳之苦就卷土重来。 赵杀咬紧牙关,在屋里颤巍巍地散了几圈步,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屋中血腥气极浓,丝丝死气挥之不去,吓得赵杀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已经魂归地府,负着千钧债,孤身一人,一事无成。 多亏举目四顾时,发现此处并非他坐镇的孽镜台,而四位债主之中,阿情爱他,阿静敬他,怎能算一事无成呢? 赵判官这样一想,便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大为好转。 他定下心来,循着血腥在屋里细细翻找了一遍,一路寻到铜炭盆前。因赵静体虚的缘故,即便是大热天,屋里也常备着炭盆火炉取暖。 赵杀在盆前皱了皱眉,把雕花罩子掀开,拿火钳子拨了两拨,从通红炭火中拨出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赵判官木愣愣发了许久的呆,然后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阿静的咳血之症到了这个地步,延请名医一事委实势在必行。 赵杀自还阳以来,只记得一位大夫的名讳,如今遇上大事,头一个念头,仍是去请他。 许是心烦意乱,赵杀一面往将军府走去,一面杂念纷纷,忆起许多金屋医馆里耳鬓厮磨的旧事,到了将军府门前,才想到自己空有拜帖,忘了诊金,又匆匆折回去取。 王府私库中备了不少金银珠宝,然而许大夫并不好财宝,赵杀千挑万选,才找到一个玉药杵,几盒上了年份的药材。 等他统统揣进怀里,再度赶到将军府,已饿得肚里空空,错过了用膳的时辰。 赵王爷用力叩了三下大门,托门童把拜帖送进去,然后便饥肠辘辘地守在风中,时不时看一眼自己的手背。 与许青涵分别了许多日,直至此刻,手背上才显露出一朵病恹恹的白色桃花印,枝头零零落落的花骨朵,自有一股爱来不来的孤高清冷。 即便如此,赵杀心里依旧泛起一丝欢喜,只要桃花还在,总有相见的时候。 果然,他在风里兜着手,才等了四五炷香的工夫,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门童把他领到亭中,给他上了壶隔夜凉茶,赵判官便欢欢喜喜地坐了下来,安安心心地等着人来。 从烈日当空守到暮色四合,赵杀仍孤零零坐在亭中。他细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写的拜帖,依稀记得字字情真意切,两人交好的时候,更是恩爱匪浅,赵判官想得神魂欲醉,殷殷盼到月色昏黑,人虽然还想等下去,五脏庙却经受不住了。 恰好亭外有几名护院提着灯笼经过,模样颇为眼熟,依稀是从赵王府跳槽出去的。赵王爷忙把冷茶一放,过去打了声招呼,祭出王霸之气,冲几人讨要热食。 几名昔日忠仆慑于王爷威严,都说要谢王爷不杀之恩,争着把人请到屋里,分了半个油饼予他。 赵杀囫囵吃了个半饱,从仆人房里出来,千辛万苦摸回凉亭,远远竟看见一个白衣青年失魂落魄地立在亭中,手里握着他喝剩的茶壶。 赵王爷忙小跑了几步,气喘吁吁地到了跟前,忽然近乡情怯,脚步再也迈不出去,隔着一丈远,迟疑唤道:“青涵,我回来了。等了多久,累不累?” 许青涵一惊之下,猛地抬起头来,赵杀这才发现许大夫双眼通红,依稀是哭过一回。 可他依旧不敢凑上前去。 许青涵望着赵杀,双目一瞬不瞬,眸中情意哪里遮掩得住,隔了半晌,脸上才勉强挤出些许决绝之色。 他自然不能叫这人知道,他晌午本欲出府,曾在门缝中窥见这人身影,只一眼,就搅得他心海生波。 好不容易想到照面后要如何开口,要如何遮掩,要听到怎样的话再回心转意,这人却掉头就走。 当他魂不守舍地回了屋,那人又递来拜帖找他,帖中几句寒暄过后,就尽是些“腥风掀案牍,债册起飘扬,仰头看血月,阿青像月光”之流文理不通的歪诗。 他不过是反反复复把拜帖看过十几回,把歪诗牢牢记住,天色居然就黑了。 等他奔赴凉亭,桌上只剩下半壶冷茶。 樽中月影晃荡,袖里两手冰凉,最是心凉如水的时候,赵王爷于这千秋万载之中,于将军府后院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冒了出来。 许大夫霎时间心跳如鼓,几乎误以为两人之间,牵扯着月老钦点、天造地设的一段因缘。 而赵杀还嫌不够,专门在月色明亮处立着,着一身笔挺蟒袍,露一张端正俊容,拿最做小伏低的语气哄人,殷殷问他,累不累? 许大夫一颗心似疑非疑,似醉非醉,若非他被这人辜负得多了,又牢牢记得数十桩王爷强抢民男的旧事,只怕早已把龃龉抛到脑后,执起赵王爷的手,红着眼睛大诉衷肠。 幸好被辜负得多了…… 这一眨眼的工夫,许青涵就把这来龙去脉重头回想了一遍,面露决绝,心底也有了几分计较。 他把一双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赵杀脸上挪开,装作无动于衷,冷笑道:“王爷好手段,偏偏挑这个时辰出来,怕是故意设了局,专等许某在亭里露了破绽,好来拿捏许某。” 赵杀在一旁眼巴巴看了许久,好不容易盼到许青涵开口说话,顿时喜上眉梢。直至许大夫目光灼灼地瞪了过来,赵王爷才想起先前那句话听得不甚明白,讪讪地问:“什么破绽?” 许青涵面色一沉,愈发羞恼起来:“你明明……看见我……” 他虽是勃然大怒,因为话说得含糊,赵王爷听在耳中,居然不怎么害怕,仍是茫然问道:“青涵,你露了什么破绽?” 许大夫气得背过身去,愤愤道:“你看我落了泪,才肯出来见我……王爷难道不认?” 赵杀把这句话在心里咀嚼了几回,眼前一亮,仿佛是正断着悬案,忽然窥见朱笔笔尖上开出了一朵花。 然而赵判官并不敢真信,迟疑道:“你落了泪?” 他话一出口,自己先懊恼了起来。此话问得太过荒诞无稽,许大夫如今郎心如铁,哪里会像初初相识一般,为他拈酸吃醋,淋雨流泪。只怪他心猿意马,兼具昏庸耳背…… 然而万一、万一是真的,这凉风枯草旧亭冷夜,该有多芬芳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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