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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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赵杀记挂着阮情,这些都未察觉。 他额上伤口早早被许青涵上过好药,拿白纱裹了许多圈,如今血不再流,身上也有了力气,凭着一股执念,居然自己爬了起来,朝阮情的方向趔趄寻去。 平时若让他细细分辨,许大夫跟阮情自然是一般重要,哪边都割舍不去。哪怕登时就天崩地裂,也断然不会抛下许青涵。 可偏偏是这个关头,偏偏来的是阮情,是阿情撞见了他与别人亲热。 是了,来人间许久,几位债主早就清楚他禀性不堪、处处沾花惹草……唯独阿情不知。 阿情常说,我心里只有王爷……他一心一意地恋慕自己,以为自己也一心一意地恋慕他。 这份蹩脚的情意,只瞒过了阿情。 他其实知道,自己分身乏术、处处破绽,就快瞒不住了。 可在这世上,就只有阮情从未起疑,还赤诚地爱他,以为两个人就是一整个天地,纵然是假的……能多瞒一日也好。 赵王爷此时伤重,不能久行,幸亏阮情并未走远,乖乖坐在两人互诉衷情的花树下,身形都隐在暗处。 赵杀从背后轻声喊了他一句:“阿情,我……” 于这刹那间,他突然猜到阮情要说什么话。 而阮情果然开口,惶惶然地问:“王爷只喜欢我?” 赵杀浑身发颤,木愣愣地看着露在花影外的一角红衣。 满眼的红,是他颠倒混乱无凭无据的梦,是殷红花下唱旖旎小曲的人。 阮情似乎笑了,颤声笑着问他:“那么……是最喜欢我?” 赵王爷猛地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是,我最喜欢你。” 这话当然是假的,只是赵杀仍记得那夜噩梦醒转、寒风穿胸之痛。 他仍记得前世纠葛中,自己似乎极后悔,没有说这样一句话。 哪怕今时今日,赵杀早已猜到,自己当初那二十斤的情爱,是工工整整地匀分给了四个人。但只要他口风紧些,咬死不松口,有谁会知道? 阮情听到这话,原本急促凄惶的呼吸声竟然慢慢变稳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柔声笑了出来:“王爷又在骗我了。” 赵杀万分惊怒,刚想冒着打诳语的重罚争辩几句,就看见阮情站起身,从花影下走了出来。 短短数月未见,阮情高了许多,与他相差仿佛,双肩也非原来瘦窄,而是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虽然仍长发半绾,但那容貌不再雌雄莫辩,而是艳丽中掺着俊美。 红衣穿在他身上,已经尽数化作妥帖的风流。 赵杀先前待他,多多少少掺着对后辈的照顾宠溺,如今对着这样一张脸,耳边却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阿情长大了……原来是这个模样? 一年之前,赵王爷尚能以严师自诩,目不斜视地为阮情讲解血池放血之谜、算黑白无常相逢的时辰,要是放到如今,只怕双目稍稍对视,就已魂为之荡,魄为之夺。 随着阮情步步逼近,赵杀连耳根都泛起血色,本想说几句唐突的话,夸一夸他灼灼的色相,那人却停了下来,隔着半丈,极轻地问了一句:“王爷可愿给我一件值钱的东西?” 赵杀还未听懂,人就连连点头,满口答应下来。他四下摸了摸,身无分文,只有头上玉冠能值些银钱,于是两下把金簪拔出,玉冠除下,统统塞给阮情,又趁着夜色昏黑,拿手胡乱捋了两把乱发,想盖住包扎伤处的白布。 可惜阮情并不多看他一眼,默默接过头冠后,就随意拢入袖中,嘴唇微微一动,似乎要提起何事,赵王爷恰好也想起一桩要事,低下头在装满奇花异草的袖袋中摸了半天,从一堆药材里,掏出一朵误装入囊中的地府野花,红着脸一并送给阮情。 玉冠金簪实属平常,可这朵花并非凡种,花生重瓣,片片嫣红,还随他跨了阴阳生死,阿情见了,多少能消消气。 阮情从未见过这艳丽奇花,犹豫半天才伸手接了,捏着那朵花,仿佛不知该塞在何处,只得久久地捏在手心。 赵杀直到此时,终于想起来问:“阿情,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阮情长睫一颤,人却不肯说话。 赵王爷好奇心起,连问了几声,催得急了,阮情这才狠下心来,挤出凉薄的笑意:“我自然是——” 他原想说,我自然是当做嫖资了。 阿娘说过的,如果遇上哪个人,愿意不收他的银两钱财,也与他欢好,那就是心上人了。 他在回府之日,曾经把明珠跟玉簪还给了王爷。如今王爷既然负了他,理应要收回嫖资,另寻一位心上人。 但阮情捏着那朵红色异花,偏偏说不出来。到最后眼眶都微微泛红,仍是说不出来。 赵王爷待他极好,这年许时光,如师如长,如兄如父,从极尽缠绵那天起,到互诉衷肠那天止,明明心中早就知道,若这人都不算自己的意中人,他还会喜欢谁呢? 赵杀对他这番心思浑然未觉,又追问了一遍:“阿情要这些做什么?要是缺银两花销,我私库里还有一些……” 阮情定定看着他,嫖资二字在嘴边打转,最后说出口的却是:“我打算出一趟远门,想要几件王爷的东西,带着留个念想。” 他明明知道,要说什么样的话,最能伤赵王爷的心,可他只有这么一个意中人。 世上纵然有那么多人,却极难得遇到一个属意的人。 他想待意中人极好……舍不得伤他的心,哪怕意中人有不是的地方,这一生一世,生生世世,说出的每一句话,也都舍不得叫他伤心。 赵王爷听了这话,人还是吓得脸色煞白,小心翼翼道:“阿情要去哪里?你从未出过远门,我陪着你一道去。” 阮情摇了摇头,轻声道:“王爷怎么忘了,你白天给我送过信的。我爹是风月场里的头牌,我娘是妓寨花魁,两人见了面,动了情,各自不收各自的嫖资,这才有了我……我娘死时,也没人替她打点后事,我后来才知道,我爹替自己赎了身,早早就远走他乡,拿积蓄开了几间青楼,生平最恨人提起往事,如今他重病缠身了,才想起我来。好在王爷教过我做生意,如今会记账,会珠算,将来经营起我爹那些妓院……” 赵杀吃了一大惊,直道:“胡闹!做皮肉生意,日后到了地府,可是要吃苦头的!” 阮情微微笑道:“我听王爷的教诲,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到时会判得轻些吗?” 赵王爷急得结巴起来,一个劲地劝他在王府里安心住下,说得口干舌燥,阮情终于沉下脸来,低声道:“可是王爷有别的人了。” 赵杀被他说到痛处,颤声道:“那我们各退一步,我品行不堪,阿情以后要是遇到意中人,再走也……不迟……只是暂且地、暂且地让我照顾你。” 阮情看着他,轻声道:“可赵王爷就是我要找的人啊。你就是我的意中人。” 赵杀听到这话,不知为何,眼睛里突然狼狈地落下泪来,他忙转过头,装作自己不曾落泪,怒道:“那为什么要走呢?” 阮情沉默良久,才道:“我想一心一意地爱一个人,而那个人,也一心一意地爱我。哪怕今天不成,我等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有一日能等到,王爷以为呢?” 赵杀强忍着眼泪,暗暗默念了半篇《阴符经》,好不容易忍下眼眶中泛滥成灾的湿意,以为自己刀枪不入了,直至他回过头,发现阮情居然也在落泪。 他家阿情默默地哭着,捏着花枝的那只手,拼命掩着脸,那嫣红的重瓣花盏便半遮住他脸庞,人还在强笑道:“若是这一世等不到……那么多世轮回相见,即便是几百年,终有一天能等到的……王爷以为呢?” 赵杀听见这话,原本已经忍住的泪水,又缓缓滑了下来。 地府十日,人间一年,自己当了二十年的判官,他家阿情,怕是真在红尘中等了他七百多年了。 赵杀听见自己用嘶哑不堪的声音,唤那人的名字:“阿情,我……” 只是阮情已经打定了主意,哽咽笑道:“王爷如果有一日,偶然回想起来,觉得还是阿情待你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便来找我,好不好?” 阮情这样一说,连自己都觉得渺茫,难过得低下头去,用拿捏花的手挡着脸庞,泣不成声地问:“我是不是、年纪轻、见识得少,不大懂事?说不定,等阿情年纪大了……” 他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不能佯装成十五六岁,冲着这人娇嗔笑语,更不该肆无忌惮、号啕痛哭了,于是强打起精神,学着赵杀的模样,把手慢慢挪开,露出满脸的泪痕,竭力平复语气:“可我如今,当真是这样打算的。” 赵王爷站得虽稳,人却同他一般哭得难堪,结结巴巴地应道:“我明白。” 阮情又颤声道:“我是真心实意地喜欢王爷。” 赵杀只觉心疼,脑袋里纷纷思绪,直如乱麻。当真奇怪,自己明明为还债而来,到头来人也认不清,债也算不明,耽搁年余,心如迷津。他迟疑半晌,仍道:“我明白。” 阮情便静静站着,等他的答案。 赵杀赴汤蹈火,事事都可争上一争,唯独做不到全心全意地待一个人,若是阿情要他的命,反倒简单了。 可他此时此刻,偏偏说不出一句“不好”,比起往后下拔舌地狱之苦,他更怕同阮情再无牵连,稍一斟酌,竟是红着眼眶、硬着头皮道:“好,要是真有一日,知道你待我最好,把旁人都撇清了,我就来找你。” 阮情听了这话,终于微微一笑,像是心满意足了,回屋拿了纸笔,把来日落脚的地方细细写与他看。 赵杀含着泪看了许久,勉强看清后,便将那几句话刻在脑中,纸条折放在袖袋里,亲自为阮情趁夜色打点行装、唤醒下仆,套好车马。 此时离天亮仍有一个时辰,两人就并肩立在一处,双双无言。 只是每有鸟啼,赵杀就会惊慌问:“天亮了么?阿情要动身了?” 阮情都会摇摇头。 一有风声草动,赵杀又会问:“是天亮了吗?” 好在阮情总是摇头。 赵王爷眼中噙着老泪,到后来连摇头也看不真切,四处景物皆迷蒙恍惚,混乱之中,已然不辨晨昏。 他这样站在凉风里,几乎以为天亮永不会来,以为是意外偷到了许多光阴,人窃喜地屏着呼吸,生怕叫醒了谁。 直到人双腿打晃、再也站不住了,赵杀才轻轻眨了眨眼睛,聚积良久的泪水瞬间淌出两道泪痕,再看时,天色已经大亮了,车辙声已经远了,他的阿情原来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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