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杀之前活得刚烈,死得痛快,如今熟门熟路地再死一回,人却意外吃了不少苦头。 尘埃落定之后,他独自被埋在废墟里,双腿被碑石压住,纵然筋断骨折,脏腑俱损,但迟迟咽不下最后一口气,一旦睁眼,便是皮干肉绽的钻心之痛,合上眼时,又听见涓涓热血等闲流,浸红了碎瓦残砖。 如此酷刑之下,赵王爷正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废墟外却有人一面剧咳、一面粗喘着挖他,一面掘土、一面惶然喊他哥哥。 赵杀听了一阵,心里不由得有些气恼,他家阿静,委实不太懂事…… 自己左右是治不好了,与其多活片刻、受慢刀割肉之苦,还不如早早超脱,服一枚换骨托生丸,又是红尘间一条好汉。 只要阿静干干净净地坐到马车上,用些果脯干粮,多等他片刻,片刻就好。 可赵静还在颤声喊他:“哥哥……” 赵王爷还有知觉的几根手指急得抠进泥土,数着赵静一共唤了他多少声……为何声音已经有些哑了? 他忧心忡忡,直直望着眼前一片浓黑,好不容易盼到赵静喘着粗气撬开梁木,一抔抔挪开身上土灰,忙循着光抬头一看。 等他真正看见赵静流了许多汗,唇色发白,站也站不稳,满腹的大道理,哪里还训诫得出来。 而赵静看见他这般惨状,亦是愣了一愣。 赵王爷下意识便道:“阿静,别哭……” 他声音嘶哑得很,每说一个字就牵连脏腑,一时喉中腥甜,嘴角溢出鲜血…… 赵王爷生怕赵静听不清,又勉强重复了一遍:“阿静,不要哭……” 赵静立在原处,神色古怪地看着他,似乎奇怪他此话从何而来。 赵杀竭力抬高了头,发现赵静虽然眼眶通红,眼中布满血丝,却没有半点要哭的模样,不由得怔了怔。 他依稀还记得,自己弟弟心肠极软,成日跟在身边打转,遇到一丁点小事,也会泪盈于睫,连连咳血。 阿静原来不难过么? 不过这样也好,这样他便放心了。 赵杀虽是这样想的,心中还念念不舍,又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多看了赵静几眼。 他这一看,忽然发现了一处端倪,赵静长发中原本只是掺杂了几缕星白,可如今阿静立在破晓的凉风里,满头翻飞的乱发,一大半都成了银丝。 古人有一夜白头之说,未曾想,当真会出现在他面前。 赵杀不知为何,眼睛里忽然多了几分温情,和着喉头热血,一字一字,缓缓笑道:“阿静,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静红着眼眶,冷笑了一声,似乎并不喜欢这样被人糊弄。 赵判官只好半真半假地为他解惑:“哥哥机缘巧合修炼过道术,你方才不是见过了,我厉害得很,不但能以血画符,驱邪驱鬼,还能使出化身还魂之法,多少遍都能活转过来……哥哥是不会死的。” 赵杀忌讳着拔舌地狱之苦,轻易不敢说谎,如今为了哄弟弟高兴,把一切都抛在脑后。 他摆出凝重肃穆的模样,艰难道:“是真的,阿静,哥哥不会痛、也不会死。” 赵静虽然不太相信,但数个时辰之前,他确实看见诸多怪力乱神之事,是这人舍身忘死,蘸着血,写了一夜的字,自己才从隐隐绰绰的怪影中活下来。 因为看见这人舍身忘死,才会心中一软,想要他活转过来…… 可如果这人真会什么化身还魂之法,自然是不畏死的。 赵杀还不知道自己短短几句话,已经让赵静一颗心由热变冷。 他看着弟弟脸上难过之色渐去,白发中仍余几缕青丝,暗中舒了一口气。 只是他强撑良久,稍一泄气,周身剧痛便卷土重来,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赵王爷半点看不清,只好反反复复念叨一句:“无论多少次,我都能活转过来。哥哥不会死,阿静稍等我片刻……” 赵静皱着眉,不知该不该信,但这人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咬着牙记在了心里。 眼看着赵杀眼皮越垂越低,正要咽下最后一口气,赵静忽然失了方寸,双手微颤,慢慢踱近了半步,小声问:“你不会、骗我?” 赵王爷于是强打精神,用最温情脉脉的语气,竭力把话说得清晰一些:“当然,只要稍微等上一等,哥哥……就会来寻你。” 话音落时,赵王爷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赵静鞋面。 他想把眼睛睁开一些,伸手替阿静擦上一擦。 可他当真是有心无力了。 赵王爷先前寻死,还是生龙活虎的一缕生魂。 如今折腾一夜,肝肾虚损,精血不足,化作新鬼后,不单四肢不听使唤,脑袋也不甚灵光,在空中游荡了半个时辰,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要去往何处。 他定睛看时,忽然发现自己并非在阴山脚下,废亭旁边,而是飘到了一家高门大户,站在了主厢房中。这家主人也是脾气古怪,卧房中摆了一列的兵器架,插满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床头还悬了数把长剑,想来是个满脸横肉、凶狠好斗的武夫。 赵杀一念转过,床帐后刚好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有人翻了个身。 赵王爷好奇心作祟,不禁往前飘了数尺,准备看看主人的长相。 只是他没飘几步,就看到青纱帐旁的小案上,搁着一张青铜面甲,式样纹路都眼熟得很,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赵杀不由得停下来多看了两眼,脑袋里灵光一现,骤然想起一人,吓得他连退数尺,双腿发软,慌乱了许久,才敢战战兢兢地往纱帐内望去,正看见司徒靖明紧闭双目,枕着形单影孤的一只瓷枕。 这人好看是好看,但性情凉薄得很…… 十丈软红哪里不能去,怎么一不留神,偏偏飘到此处? 赵王爷一时心乱如麻,每偷瞧司徒将军一眼,就要垂下头叹半天的气,看得久了,几乎想穿墙而出。 然而就在这时,那司徒靖明恰好睁开眼睛,一双凤目往帐外一扫,登时变了脸色,一手按剑,一手撑坐起身。 赵杀吓了一大跳,一路退到墙角,双手直摇,想要争辩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事,司徒将军看不见他。 两人如今相隔阴阳,一生一死,这人理应看不见他。 这样一想,赵王爷又放下心来,挺直脊背,摆足官威,威风凛凛地站回原处,依旧拿余光偷偷打量那人容光。 司徒靖明按剑的手紧了紧,猛地侧过脸去,拿另一只手几下把素色中衣前襟拢紧。 赵杀暗道一声可惜,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司徒将军犹带水色的薄唇上,刚明目张胆地看了两眼,司徒将军突然拇指用力,将佩剑出鞘半寸,露出慑人寒芒。 赵王爷见了,居然也有几分害怕,背转过身,在屋里团团绕了几圈,才仗着自己是世间一鬼,重新凑到司徒靖明榻前,佯装无事地问了句:“你、你方才做了什么噩梦?” 纵然这人听不见,他依旧想同这人多说几句话。 “听说就寝之前,享用半碗羊乳、牛乳,能补血助眠,使人面目光悦……” 赵杀漫无边际,连着搭讪几句,司徒靖明脸色阴沉,猛地扯过玄色外袍,衣衫一抖,身形一转,未待赵杀看清,人便穿上衣、着好履。 赵杀愣了一愣,失神之际,司徒靖明已取过面甲,严严实实遮住薄唇下颔,提着剑下了榻,直直向他走来。 赵王爷后退两步,结巴道:“你看得见我?” 司徒靖明再进,他便接连后退,连声道:“等等,将军……为何看得见我?” 正说话时,司徒靖明便到了他面前。 赵杀情不自禁地拿手挡了一挡,而司徒靖明大步流星,停也不停,从他身上穿行而过。 赵王爷初初察觉时,只觉有凉风穿胸而过,呆立片刻,回头一看,才真正确信那人是摔门而去了。 他虽是满腹疑窦,有心跟上前去,看个清楚明白,可外头白日当空,自己一介新鬼,委实不是深究的时候。 赵杀再三思量,只得从识海中取出一枚换骨托生丸服下,想要相见,又要等上一世了。 赵王爷再睁眼时,已经得了一具崭新的肉身。 他初初为人,四肢尚不灵便,赤身**在林间走了十余步,铸在精魂中的地字二号牌才堪堪生效,替他变幻出一身金冠蟒袍。 许是那几枚换骨托生丸时日久了,药效不甚新鲜,赵杀新生过后,周身俱是续骨生肌之痛,人只得忍着剧痛,一件件着好衣履。 林间有溪水潺潺淌过,赵王爷对水一朝,看自己额角旧伤尽去,英俊不减当年,心中志得意满之余,又有些茫然,顿了一顿,才开始颤颤巍巍往阴山脚下赶去。 他这回托生的地方稍稍偏了些,走到碑亭时,残阳犹在,洇出一抹赤色,赵静一个人坐在废墟中,双手执着废墟那具尸身的手。 赵王爷远远看见,心都揪紧了,小声唤了句:“阿静……” 只是身上余痛未消,声音微哑,等到人走得近了,发现赵静并未听见,忙扯着破锣一般的嗓子多喊了几句:“阿静,哥哥回来了!” 赵静这才微微侧身,他双目无神,脸色煞白,只有双唇之间泛出一线血色,定定分辨了赵杀好一会儿,才仓皇站起,朝赵王爷的方向小跑了几步,而后猛地停下。 他跑得太急,几乎被地上碎石绊倒,有一刹那,赵杀几乎误以为自家弟弟害怕得紧了。 好在赵静停下之后,一瞬不瞬地看了他半炷香的工夫,人便一点点恢复如常,举止自如,微笑起来:“哥哥说让我稍等片刻,没想到要这么久。” 他原本相貌出众,已生得十分可怜可爱,此时又多了几分乖巧神态,煞有介事地轻轻击了两下掌,轻声道:“凡人想求长寿已是极难,我家哥哥却能无病无痛、有万千化身,当真道术了得。” 赵杀被他夸得老脸通红,谦让了几句:“哪里哪里。” 赵静微微一笑:“别的本事也是厉害得很……” 他这话说得极轻,赵杀却不曾听见,他看见赵静跪坐在地上,衣衫脏得不成样子,十指尽是血污,不知道牵了多久那尸身,心中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车上,取了水囊、白帕和簇新的外袍,搂在怀里走回来,硬抓住赵静的手,替他一点点冲洗,再拿白帕擦净了。 赵静苍白的脸上慢慢多了两抹血色,侧着脸,仿佛不情不愿似的,等到赵杀想解他的外袍,赵静耳珠都有些发红,不住挣扎,赵王爷只能好声好气地同他商量:“阿静,听话,换身干净的衣服,哥哥心疼你。” 赵静那双猫儿眼愕然转过来,有一刹那,倒像是从两块冰冷漂亮的石头,化作了两汪水。赵王爷借机解了赵静外袍,为他换上鹅黄色新衫,又绕到背后,将赵静几近全白的乱发捋在手里,呼吸一窒,而后才道:“阿静瘦了。”说罢,小心翼翼地替赵静绾了一个髻。 可他看不见赵静的神色,等了片刻,正要牵着赵静回车里坐下,那人却突然转过身来,先是猛地一推赵杀,以孱弱病体硬生生将赵王爷推得一个趔趄,然而下一刻,赵静就使尽全身力气,狠狠抱紧了赵杀的腰。 赵王爷吓了一大跳,半晌才问:“阿静,怎么了?” 那人依旧抱着他不放,不到片刻,赵王爷就发现自己胸前衣襟被眼泪濡湿了。 赵杀跟着眼眶一热,柔声细语地哄他:“阿静,怎么哭了?” 他虽然记得自己弟弟隔三岔五要哭上一回,一边落泪,一边要咳血,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家阿静已经长大了。不过是在别处多流连了几眼,再过回头来,赵静就变得同他客气生疏,抓也抓不住,一下子便长大了。 只有细心看时,凝神听时,才能找到弟弟过去的影子。 赵王爷红着眼睛,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哥哥哪里做得不好?” 他看赵静不答,自己细细回忆了一番,试探道:“是不是……哥哥来得太晚了,你等了半天,以为我骗你,心里有些难过?” 赵静被他说到痛处,心中不悦,又把人搂紧了几分,无论如何不肯抬头,言谈之间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我之前愚钝,并不信哥哥道法高深,真能不惧伤痛,有不死之能,这才虚惊了一场……不过也无妨。” 赵王爷听得心中感叹,刚要说几句动听软话,忽听赵静续道:“反正是最后一回担惊受怕了。” 赵杀不知为何抖了一抖,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征兆,细想时却无迹可寻,只好领着赵静回到马车里,替他盖上几床裘皮。 等哄得赵静睡下,他才抽身下了马车,趁着朦胧月色,拾起木棍瓦片,用布条捆成一个简陋锄头,走到碑亭废墟上,一锄一锄铲起石灰,想把自己那具旧皮囊重新盖住。 然而每铲上一锄,赵王爷心里都有愁思浮现,渐渐汇成绝世好句,于月下唏嘘道:“今日葬侬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说完长叹一声,在荒唐之余,又生荒凉之感。 赵王爷诗兴既去,本想继续挥锄,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白色桃花印,慌得猛一回头,正看见有人一身风尘仆仆的白衣,立在清辉月色间,目光呆呆落在自己锄旁。 而自己才铲了一半的土,手和袖口还露在外头。 正所谓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赵杀忙往旁边站了站,把罪证挡得严严实实。 许青涵仿佛受了天大的刺激,身形晃了晃,半天才道:“王爷,许某幸不辱命,找到药引了。” 赵王爷自然要夸他,当即温声道:“好!青涵果然一诺千金!” 他说到此处,虽然也想同许青涵多温存片刻,将车中馕饼美酒尽数摆开,替这人接风洗尘,但眼见夜色越来越沉,再过不久,就要有凶兽现世,等着啖应死之人的血肉,赵王爷又不敢耽搁太久,只得犹豫道:“我们这便熬药?” 可许青涵仍神色恍惚,定定看了他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件锦盒,沾了灰的袖口滑落,露出白玉一般的手腕。 赵杀一眼便看见那玉色肌肤上新添了几道血痕,眼眶一红,忙道:“交给本王便是,青涵好好歇一歇,不劳你费心。” 许青涵神色冷淡,沉默半晌,方恭恭敬敬应了一声:“也好。”人双手把锦盒递了过去。 赵王爷一面接过锦盒,一面趁机摸了摸许大夫的手,若是从前,许大夫只怕会微微笑一笑,与他十指相扣,然而此时,许青涵却把手慢慢抽了回来。 赵杀心中一紧,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又寒了许大夫的心。只是自己怀着一腔赤诚,做出的寒心之事,难道还少么? 他忍着钝痛,四下走动,到处张罗,好不容易架起简陋药炉,把先前配好的药材倒入,一抬头,看到许青涵又在望着废墟堆成的小丘,慌忙遮掩道:“青涵,你坐着歇一歇,我们说说话?” 许青涵果然走了过来,斯斯文文地撩起下摆,席地坐下,静静望着赵杀看顾火候的模样,轻声道:“为什么自己来,你怕我做手脚,不放心我?” 赵杀听了这话,良久才反应过来,许青涵问的竟是自己执意亲手熬药的事,他一时瞠目结舌,高声道:“本王……绝无此意!” 可他从未如此情绪激荡,言谈之下,竟是辩解得结结巴巴,翻来覆去,都是些“绝无此意”“天地可鉴”,到最后还气得一甩袖,仿佛有天大的怨气,受了无尽的委屈。 许大夫看在眼里,便轻轻一颔首:“许某明白了,多谢王爷。” 赵杀气得变了脸色,待要狠狠教训这人一通,语气中却不自知地透了点软弱哀求:“胡说八道,你谢什么?” 许青涵一双瞳眸明若秋水,听见赵王爷问得色厉内荏,眸中也不见一丝涟漪,淡淡道:“多谢王爷让我醒了。” 赵杀听了这话,再顾不上守着炉火,想执着许大夫的手,同他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 正在此时,许大夫朝他轻轻笑了一笑:“不过也好,这样一来,心里忽然好受了许多。” 赵杀一下子怔住了,脑袋里一团散沙,只听见许青涵郑重续道:“与王爷相识之前,许某一向心如止水,忙着求索医道,竭尽所能、治病救人,近年光顾着与王爷厮缠,或许有一两分狂喜,余下**分,尽是伤心、惊怒、嫉恨……” 他说得分明是恼怒不甘之事,脸上却只剩云淡风轻,披着两肩月色,一字比一字淡然:“原以为过去心境已如隔世,多亏王爷亲疏有别,让许某一下子从梦中醒了,换来一份天高云阔,我不该谢吗?经此一事,许某践行医道之心,比当初还要坚定几分,难道不该谢吗?昔日与赵王爷相处,多少有过一两分狂喜欢愉,而今虽觉不过如此,仍要谢过王爷恩典。” 赵王爷骤然听到这话,虽想拼尽全力、强忍心绪,可在他强忍心绪之前,眼泪已经落了几行。他早知两人心生间隙,只怕走不长远,却没想到来得如此毫无征兆,半天方颤声道:“青涵,怎么突然说这些话。就因为我……我抢着做事,自己熬了药……” 许青涵却道:“我之前说过,如果有幸救活了令弟一条命,想求王爷一件事。” 赵杀急道:“不错,我答应了的,我答应过你。” 许青涵看到他这边焦急,蹙了蹙眉,缓缓道:“纵使王爷不答应,我也会一样地救人。可王爷为了弟弟,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找来身材相似的无名尸首,换上常穿的那套蟒袍,弄塌碑亭,装作自己身死,不肯践诺……不是更加可恨吗?” 他说到这里,嘴角竟是泛起一丝轻嘲冷笑:“我难道不曾告诉过王爷,看见你头破血流、生死不知,心里难免伤心,王爷还要这般捉弄我……” “不过若非如此,许某哪有此刻的天高海阔、云淡风轻?多谢王爷成全。” 赵王爷久久回不过神来,直至许青涵站起身,替他往药炉里加了些水,把药引一并放入煎煮,赵杀怕许大夫烫了手,仍想捏着那人的掌心细瞧。 许青涵笑道:“王爷尽管放心,许某已经醒了,如今对赵王爷并无情意,自然不会加害静公子。” 赵杀顿了顿,终究缓缓让开,缓缓点了点头,眼眶通红,低声问道:“这样想……你当真会好受一些?” 许青涵只以为这人会舌绽莲花,拽着他不放,说出许多绵绵情话来乱他心神,听到这无头无尾的一句,竟是生起些许错愕,旋而断然道:“是,拨云见日,再世为人,自然要好受许多。” 赵王爷小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欠了你许多债,只要你心里能高兴一些……”他说到这句,不知为何满脸落寞,眼睛里居然再度落下泪来,忙负着手,背过身去,抬腿走了十几步。 许青涵蹙眉看去,正看见赵王爷腰身清减了许多,向来挺拔如松、饱凝气势的脊背也微微佝偻起来,仿佛畏寒似的,任谁上前,都能把他推得摔倒在地,心里几乎有所动摇。 然而下一瞬,许大夫又去照看炉火,等火候一够,就踢起土灰把柴火盖住,将浓稠药汁倒进碗里。 许青涵连叫了几声:“赵王爷,王爷,药好了。” 赵杀像是刚刚听见,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泪,歪斜地走了回来,嘴里仍在说:“那就好,那就好。” 许青涵怕他端不稳,亲自替他捧着药碗进了马车,叫醒赵静,一勺勺喂人服下。 赵杀于恍惚失神之中,脸上依旧透出一丝感激之色,站在车厢外,怔怔看着他。 许大夫直至此时,仍未听见赵杀有半句辩解,自然心如铁石,低声道:“莫约十个时辰过后,药性催发,言蛊就能吐出来。” 赵杀只是点头,目光不曾有片刻从许青涵身上挪开。 许大夫扶赵静重新躺好,从马车上跳下来,手指勾着披风系绳,一点点扯开赵王爷亲手系的同心结,脱下素色披风,叠好递给赵杀。 赵王爷不肯接,强笑道:“你穿着……好看……” 许青涵却道:“我听山野樵夫说,再往西去,有村落遭了瘟疫。许某想略尽绵薄之力,一路往西边走,沿途行医,走到哪里就在哪里落脚,就不同王爷一道回去了。” 赵王爷脸色惨白,还是许青涵不容分说地把披风递到他怀中,他才勉强接下,脸上仍挂着艰难惨淡的笑意:“那便好,本王欠了你许多债,往后要是……” 许青涵听了这话,云淡风轻地笑了一笑:“王爷,不会有往后了。” 可等他当真走了,身后始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分开枯枝,远远跟在他身后。 许大夫不由停下来,沉着脸,轻声问他:“赵王爷,还有什么事吗?” 他听见身后人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青涵,我再看你几眼就好。” 许青涵只好在原处站了一会儿,等他心中微觉不耐时,那人终于掉过头,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回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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