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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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判官独自回到孽镜台前,见天色已晚,四下里冷冷清清,唯有案牍上仍剩了半坛与徐判官共酌的残酒,忍不住席地而坐,将烈酒一饮而尽,酩酊大醉了一场。 翌日一觉醒转,赵杀刚想翻一个身,如人间一般舒舒服服睡个回笼觉,几位年迈师爷就铁青着脸迎上前来,硬是将赵杀从地上搀扶起来,替他草草梳洗了一番,朝孽镜阁的方向焚香点卯,劝得赵判官在判官桌后落了座。 赵杀才刚刚坐稳,一干鬼卒就忙不迭敲起杀威棒,高呼升堂,开始这一日的审鬼断案。 赵判官勉强睁开一双醉眼,瞥见案头厚厚一叠命册,忆起自己不在的月余光景,几位师爷群策群力,用墨笔替他代审了数万阴魂,心中愧疚陡生,不由得振作精神,翻开压在最上头的一本命册,在交椅上坐稳了。 这阴间时日说长也长,说短亦短,等赵判官一口气判了近百名阴魂,酆都已过半日。 他一揉额角,就有伶俐鬼卒端来茶水糕点,等赵杀稍稍果腹之后,又将醒木一敲,几名鬼差便锁着下一名年轻阴魂往台下行来。 那阴魂在忘川上堵了几日,此时仍有些晕船的症状,被鬼卒一推,先吐了两口黄水,而后便勃然大怒,挥着利爪要教训人,在堂下不住骂声,铁链声响个不停。 赵杀还未见过这样聒噪的厉鬼,嘴里还含着一块酥甜糕点,被镣铐声一惊,差点噎在喉中,咳了半天,才将残渣囫囵咽下。 等他再抬起头,那名年纪轻轻的红衣鬼,已经被鬼差按低了头,跪倒在堂下。 赵杀随意看了一眼,便翻开命册,细细看了半页,严声训道:“你生前经营勾栏,做皮肉生意?” 那阴魂哼了一声,显是不知悔改。 赵判官不免勃然而怒,正要以勾栏进账、小倌人数论罪,可等他低下头来,再看两行,只觉这人生平与阿情有些类似,语气一缓:“念在你遣散楼中小倌娼妓,有意悔改,可稍免罪责。” 那阴魂被人压低了脑袋,仍是重重冷哼了一声。 赵杀把命册又往后翻了一页,看到“轻生而死”四字,脸上肃杀之意再起,语气极重,脸色极不好看:“你是轻生而死?天地生人,父母育人,身体发肤弥足珍贵,轻生而死,此乃重罪。” 堂下阴魂听到此处,双肩微颤,似乎变得有些惧怕:“你胡说!我急着寻人,你们不能关我!” 赵判官已将此人短短一生看过,正要按阴律挑选命签,差遣鬼卒,将这等不知好歹的糊涂鬼锁入地狱受苦,可他刚抬起手,突然看见手背上多了一朵莹润可爱的红色桃花。 他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多看了两眼,那桃花犹在。 一众鬼差正等着赵杀掷下命签,久等不至,心魂刚一松懈,那缕阴魂瞥见这丝空隙,竟是张开利爪,拖扯着铁链往前扑去,腾空数丈,似乎真想闯过重围,追着谁去投胎转世。 就在此时,赵杀猛地站了起来,把堂案撞倒在地,摇摇晃晃走向那阴魂,嘴里唤了一声:“阿情!” 堂下鬼卒何曾想到赵判官会亲自出手,想到阴魂服红而死,十有**会化作厉鬼,生性暴戾嗜血,说不得会伤到判官大人,吓得神通尽出,齐齐收紧锁链。 可赵杀竟是不闪不避,张开双手,露出周身破绽,把那阴魂拥入怀中。 那阴魂亦是微微一怔,被锁链拖扯了许久,却始终不肯从赵杀怀中出来。 他忍着剧痛,隔了许久,才想起要同眼前这人诉苦:“王爷,阿情好痛……” 赵判官如梦初醒,双眼中热泪如泉,一边搂紧阮情的阴魂,一边反手一指,将贯穿白骨的铁钩镣铐一同斩断。 一众鬼差看得瞠目结舌,只觉这名红衣厉鬼,不知何时连相貌都幻化得柔美纤细了几分,显得格外乖巧温顺,哪还有一丝先前的暴戾之气。 赵判官红着眼眶,轻轻地问:“阿情,怎么是你?” 他一算忘川塞船要耽搁的时辰,渐渐猜到自己一去,阿情就急急跟着来了,更是眼泪长流,轻轻训道:“你是为我轻生?你好糊涂。” 几名老迈师爷面露尴尬地看了许久,忍不住提点道:“大人,赵大人,该继续审了!” 赵杀如今魂不守舍,被人连唤了十余声,才堪堪明白过来,一面满口答应,一面朝阮情和声细语地问:“你、你姓甚名谁,寿尽何年?” 可他早已昏了头,仍双手拥着阮情,不舍得与这人离分。 阮情听到这话,脸色霎时一变,明艳双眸之中,依稀有水光打转,几不可闻地问了一句:“王爷,命册上可有写我的年岁?” 赵杀却是不解其意,温声哄道:“阿情,你说什么?” 阮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安,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把心一横,偎在赵杀怀中,含糊答道:“我叫阮情,死时十八……十五六岁。” 周遭鬼卒听了这话,再看向赵判官的目光便犹如寒刀霜剑。 赵杀纵使记得命册上的岁数,亦被同僚下属看得十分羞恼,内心深处仍是一片柔情。 他家阿情一怒之下,居然能化出两寸长短的尖尖利爪,当真十分可爱;阿情惊怒之下能窜上五尺高空,委实年少有为。 古往今来的恶煞凶魂、冤鬼情鬼,因为一念未了,时常比寻常阴魂多出两分神通,只是这点道行,每用一分就少上一分,要谙悉鬼修功法才能重头修炼,拿来扮作……十五六岁,未免暴殄天物。 赵判官想到此处,免不了柔声哄道:“我已经当了五、五年多的判官,阿情若是太过年少,岂非与我不大相衬?还是原来的样子好。” 几位同僚离得稍近一些,听见他厚着脸皮把自己说少了十五岁,一时交头接耳,面露不齿。 然而阮情依旧信了,紧紧靠在他身上,深深埋着头,隔了好一会儿,才将神通散去,身形渐长,显出本来面目。 他肤色极白,眼尾如胭脂淡扫,说不尽的风流秾艳,轮廓又十分俊美,站在明月一般的十围孽镜下,便如桃花吐蕊一般,现出十二分的色相。 赵杀直到此时此刻,才算是好好看清了阿情长大的模样,一时耳垂通红,勉强装出从容之色,搂着怀中与他身高相仿的俊美青年,温声安抚了好一阵。 众鬼眼睁睁看着赵判官色迷心窍,一边哄,一边把红衣鬼款款牵到案前,将判官椅分他一半,手把着手教阮情润笔研墨。之后再有阴魂登堂受审,赵杀虽然不曾错判,语气却变得分外温柔,多亏鬼卒把獠牙倒翻,长舌吐出,才不至于叫这旖旎风光折了地府的威风。 阮情担惊受怕了一路,如今得偿所愿,没磨两下,就昏昏欲睡,枕在赵杀手臂上,睡上一会儿,就要把眼睛睁开一线,睡意惺忪地看他一阵。 赵判官一颗心化作绕城春水,一鼓作气,把滞留的近千阴魂审过,提早收了工,哄得鬼卒各自还家,然后才背起已经熟睡的阮情,一步步行到孽镜跟前,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乾坤锦囊,当中既有自己二十年来的俸禄共年底的红利,亦有拿一身武功所换的五十载功德。 赵杀默默掬起锦囊中近百年的功德,一抔抔泼入镜中。 等锦囊空了十中一二,他背上红衫少年的身影总算自镜中抹去,只剩下弓着背、喘着气、脸色蜡黄,孤零零一个他。 赵判官还是头一回拿自身功德与意中人的刑罚相抵,眼见此法可行,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孽镜台前无好人,自己也就罢了,债主们人人良善,个个多情,尤其是阿情……他怎能把他们留在镜中。 赵杀忙罢此事,心中块垒一下子卸去小半,低着头,噙着笑,将阮情一步步背回自己的阴宅,好不容易走到门前,最后几步,委实背不动了,只得又颤着手,把阮情放下来,拿肩膀撑着他跨过门槛。 赵判官进了门,气喘吁吁地缓了好一阵,而后才忽然想起一事,自己一身神通,何须这般辛苦,只怪先前见到阿情,欢喜过了头,居然忘得干干净净。 赵杀自嘲了两声,四下再一看,心里不由得打起鼓来。 阴司划给他这偌大一片的栖身之所,不单坐南朝北阴气如川,前庭后院亦是气派非凡,可他二十年间为官清贫,屋中桌摇椅晃,锅碗瓢盆尽无。 赵杀望望阮情,又望望自己的破旧院落,最终还是长叹一声,重新把乾坤锦囊解开,这里拿一月功德换了阴檀木的新桌新椅,那里花三月功德换了时兴的琉璃瓦。 他低头一看,阮情还软在他怀中,昏睡未醒。 这阴间新鬼并不像他,能将牌位供在阴司官衙中,受阴阳二界香火,想要慢慢修行,养足精气,急需一两件沾了灵气的法宝、灵牌,好将阴魂寄宿其中。 赵判官在袖中掏了半天,竟是只有公用的判官笔一支,公用的命簿一册,把身上翻了个遍,不得已看着手背上开着正艳的那朵红桃花,指尖灌注灵气,在手背上轻轻一抹,那朵桃花就拈在他手指之间。 赵判官牙关紧咬,接连三四个时辰,不住灌注绵绵灵力,把那朵桃花催成一棵半大桃花树,认认真真地栽到自己四方庭院一角。 他轻轻把阮情摇醒了,低低问了一句:“阿情,你住这里可好?” 连问了几声,阮情才睡眼朦胧地应了一声。 话音落时,赵杀已怀中一空,枝头上却多了几朵花苞。 赵杀看看这棵树,满脸堆笑,等他负着手,转过身去,正想继续修整院舍,看见庭院空着的三角,突然有些恍惚。 他在极久之前,曾做过光怪陆离的一个梦——他在这院中四角,都种上了桃树,日日拿心头热血浇灌,而后都开了花…… 可惜那场美梦才做到一半,人就被魇在梦中,眼睁睁看着四株桃花树不是枯死,就是通体漆黑,还有一株忽然便踪迹全无。 他当时涕泪涟涟地醒转过来,既感怀自身形单影孤,又对梦中征兆百思不得其解。如今从头细想,阿情是服毒而死,所以枯死在他梦里;李判官是去了天庭赴任,所以在院中留下偌大一个坑洞,当下种种遭遇,竟是与梦中境况一一对照。 然而还有一白一黄两株桃花树,他揣摩不透。 赵判官双手紧攥成拳,在院中来回踱步,想了千百种花色化作漆黑的寓意,依旧想不明白——他家青涵行善积德,百病不侵;阿静却被他累得周身罪孽,每转一世,就要被恶鬼凶兽啃噬一遍阴魂。两人性情前程皆不相同,为何在那场怪梦里,会是相同的收场? 他想得久了,唇色发青,额角冷汗涔涔,心里一桩桩想起从前的事—— 自己那时病死在青涵面前,生怕青涵伤心,化作阴魂后的头一桩事,就是去寻人,奈何寻来寻去,四处不见,这才冲着苍天鬼神卜了一卦,算出青涵已经不在人间。 等他后来服下灵丹,先去见了阮情一面,再辗转回到地府,路上已经耽搁了好一会儿,自以为青涵已经投了胎,凭一身福泽托生钟鸣鼎食之家。 虽然前债未清,但他守在孽镜台前,一个个看,一页页审,总会等到阿静,用自身功德洗他冤屈,免他极刑之苦……也总会等到青涵,即便青涵已经遇见良人,同他人许下来世,但自己厚颜无耻,仍可悄悄唤他抬起头来,提一提自己这座山景豪宅,问一问青涵的打算…… 可万一是自己错想了呢? 万一青涵也如阿静一般犯下重罪,阴魂染作漆黑,还不曾投胎呢? 赵判官脸色惨白一片,袖着手要回孽镜台,动身时看见自己刚种下的桃花树,情不自禁涌上脉脉温情,又急急倒转了身,走到树前,拿五指朝自己心口一划,深深探入皮肉,隔了一盏茶的工夫,鬼躯中总算流出一滴心头血。 他浑身痛得发抖,把手从胸腔中掏出来,拿这滴心头热血,温柔似水地抹在枝干上,小声唤道:“阿情,快快长大……” 忙完这一切,等伤口重新长好,赵判官这才恋恋不舍地出了院,足下生风,径自回到孽镜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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