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炽和高准商量是去社区医院还是疾控中心,高准怕碰到熟人,于是错过早高峰,他俩约在地铁站见面。九点半,地铁上人仍然不少,方炽一直注意让高准呆在自己身前,从后轻轻揽着他,太拥挤了就稍稍抱住。 车厢在摇晃,隔着薄薄的衬衫,皮肉微热,但高准无心扭捏,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艾滋病”三个字,昨天夜里他根本没睡,跟性暴力比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恐惧,歧视、病痛、死亡,不知道在哪儿无心看过的宣传图片不停在眼前晃,那是活生生的噩梦。 “别怕,”好像发现了他的恐慌,方炽低下头,热气吹着他的耳朵:“我陪着你呢。” 高准心绞得就要落泪了,放纵自己靠上他的胸口。地铁停在一个大站,下去不少人,方炽推着他到空出的座位上坐下,那么宽敞的椅子,他俩紧紧挨着,看起来有些奇怪。 冷气开的并不凉,但高准在发抖,虚弱地说:“如果中了……”他转头看着方炽,用一种滴水成冰的神态:“别管我,让我死。” 方炽哪能受得了这种话,抓起他膝盖上僵硬的手,十指握住,指缝和指缝来回摩擦。立刻有人看过来,甚至听得见窃窃私语,高准微微抽手,方炽不放:“管他们怎么想,我关心的只是你的感受。” 就这么牢牢握着,握得汗水都浸湿了袖口,到站时方炽几乎是捞着他起来的,疾控中心在地铁口外几百米,一个不大的院子,三层楼,各式各样的人进进出出。 艾滋病检测在二楼,是一个大房间,门总是被从里面关着,方炽扶着高准的肩,看他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替他扭开门,和他一起进去。白房间,绕墙一圈黄色的塑料椅,坐得半满,绝大部分是年轻男性,短短一瞬间,投过来许多双眼睛,有同病相惜的怜悯,有司空见惯的麻木,也有幸灾乐祸的恶毒。 高准很怕,怕得视线模糊,方炽从旁撑着他的腰,随便找一张空椅子让他坐下:“我去找医生,等我。” 高准拽着他的袖子不松手,方炽耐心地哄:“没事,马上回来。” 袖子脱手的时候,高准感觉整个世界好像都塌了,眼泪不争气地在睫毛上打颤,一眨一眨地要掉下来,挨着他的是一个年轻人,穿着鲜亮的运动衫,身材颀长,用一种复杂的神情频频把他窥视。 方炽像他承诺过的,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房间里那么多人,他径直奔向高准,二话不说在他面前蹲下:“把手给我。” 不知道为什么,满屋子的目光聚集过来,带着某种惊奇般的艳羡,方炽从兜里掏出湿纸巾,在高准的食指上仔细擦拭,然后撕开手里的包装纸,抽出一张长条形纸片和一管消过毒的针头。高准本来愣愣看着,但方炽要把针尖往他手上扎时,他突然缩起手,去抢那枚针:“不,我自己来。” 方炽没当回事,躲开他的手:“一下就好,不会疼的。” 但高准坚持,还把手指往后收,方炽这才明白,他是谨小慎微的,怕有万一传染给他的风险。心软得都化了,他脸上却严厉:“手,给我。” 面对他,高准是不懂拒绝的,舒展手指,眨眼间针就扎下来,方炽握着他的手把殷红的血珠滴在加样区,再把缓冲液点进去,收好针头,擎着试纸在他身边坐下。这一刹那,高准是知足的,就算现在告诉他结果是阳性,他也认了:“要等多久?” “半个小时,”方炽怕他急,加上一句:“一会儿就过去。” “Goodbye my almost lover,goodbye my hopeless dream……”电话响,方炽看一眼就摁掉了,转眼又响起来,他摁了第二次,第三次再响的时候,他把试纸给高准,无奈地接起电话:“喂,白小姐。” 他不放心地朝高准看着,推门出去,高准像追逐星星的航船一样用眼神追逐他,直到旁边的年轻人不咸不淡地说:“你男朋友对你不错。” 他不放心地朝高准看着,推门出去,高准像追逐星星的航船一样用眼神追逐他,直到旁边的年轻人不咸不淡地说:“你男朋友对你不错啊。” 高准没明白他的意思,疑惑地朝他看去,那男孩露骨地把他从上到下扫视一遍,有些取笑的意味:“不是你男朋友吗?” 旁边不少人投来好事的目光,高准有些懵,越过他,第一次把周围的人纳入视野,都是些年轻时髦的男孩子,五官用心打理过的,衣裤一丝不苟,有种廉价的漂亮,他对这类人不陌生,行内接触过不少,他只是有点厌恶,厌恶他们把方炽想成那样。 “不是,是我的医生。”他摆出一副高傲的、居高临下的神态。 立刻有人接他的话:“是晚上‘打针’的那种医生!” 他们笑起来,笑得万紫千红的,高准反感地拧起眉头,不可理喻地别开脸,正好方炽回来了,快步坐到他身边:“怎么样,”他仔细观察他的表情:“害怕了吗?” 高准要回答,那个男孩子熟络地凑过来,亮晶晶的眼睛显得青春洋溢:“你是医生?” 方炽看了高准一眼:“对,心理医生。” 男孩很夸张地“哦”了一声,然后用他自认为最帅气的姿势,半带羞怯地问:“心理有问题……可以找你?” 高准觉得自己的头皮都麻了,偏这时候电话响,他一看,是董事会打来的:“喂?”他不得不接,语气很焦躁:“价格改不了,你跟他说,2200万这个数是我定的。”他频频看向方炽和那男孩子,他们愉快地说着话,肩膀碰着肩膀。 “晚上经常做噩梦,还失眠,”那男孩说:“我很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可以过来咨询一次试试,”方炽表现得很温柔,职业化的温柔:“不收费。” “那……”男孩用某种甜蜜的眼神看着他:“能给我一张名片吗?” 电话里还在纠结着几件清代纺织品的价格,高准眼看方炽掏出名片夹,用他长长的手指“咔哒”一声打开,雪白的纸片,他熟练地抽出一张——他也抽给自己过,高准觉得呼吸困难,同样的声音,同样的手势,当时方炽对他说:“高先生,很高兴认识你。” 男孩把名片拿走,揣进口袋时不忘淡淡地瞧了瞧高准,然后晃一晃自己的试纸,轻快地说:“哎呀,是阴性。” 他大方地和方炽告别,出门时顺手把试纸扔进墙角的垃圾桶。电话早断了,高准甚至不知道自己讲了什么,他说不上是怎么了,接下来方炽无论跟他再说什么,他都不理了。 “你怎么了?”方炽要拉他的手,他神经质地躲开,方炽又要看他的试纸,他也不让,往旁边换了一张椅子,和方炽隔着坐。 旁边看热闹的人嘻嘻笑,你一言我一语的:“……闹别扭……吃醋了……” 方炽听见,有种不明所以的愤怒:“高先生……高准,”他挨着坐过去:“你看着我。” 高准不转头,方炽扯他的胳膊:“你怕他们以为我们是……那种关系?” 当然不是,高准在心里否定,但一句话也不肯说,方炽几乎要抱住他了:“是他们说什么了?”他把声音放低:“你看他们,都是自己一个人,那些床伴和所谓的男朋友,没人陪他们来,但是你有我,所以他们嫉妒了。” 高准终于转头看向他,那我们是什么?他想问,可问不出口,方炽以为他软化了,便从他手里取过试纸,上头只有一条红线,在质控区。 “阴性,”他长长舒了一口气,那种如释重负的安心让人觉得他才像受试者:“你是安全的,”他深情地把高准看着,又重复了一遍:“你是安全的。” 高准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他那么珍惜他的关爱,又憎恨他的八面玲珑,他猛然发觉,原来他想要这个男人,要他完全属于自己,属于自己一个人。 方炽眼看高准从面前离开,默默走到门口,独自出去了,他愣了一会儿才知道追上去,边追边叫他的名字,但高准不应,闷头挤进地铁口茫茫的人流。方炽尾随他,对他的疏离摸不着头脑,他和他站上同一个站台,登上同一截车厢,即使怕得瑟瑟发抖,高准也不肯接受他的触碰。 人越来越多,高准被推着越离越远,直到淹没,方炽一想到他硬撑着忍耐的样子就觉得受不了,他是个守规矩的人,但这时管不了那么多,仗着个子高从挤得密实的人群里搡出一条路,在高高低低的抱怨声中来到高准身边。 高准抬起泛红的眼,怯怯看了看他,他是需要方炽的,却不敢说,方炽无可奈何叹一口气,把他搂住了。 这是短暂的亲密,从出地铁到把高准送到他家园区门口,两人没说一句话,临要分别,方炽不放心地问:“我送你上去?” 高准只是摇头,然后孤单地往家走,边走,他边觉得鼻子酸,好像有眼泪落下来,他特别想回头跟方炽说,你送我上去,你别走了。可话堵在喉咙口,憋得他生疼。 推开公寓楼大门,他抹把眼泪,正好看见墙上的金属信箱,信塞得满满的,马上要从收信口掉出来。乘着电梯上楼,他一手捧信一手开门,到家随便一翻,大多是林林的信用卡还款单,几份他的月报和文件,还有一封没有邮票和邮戳的小信。 他疑惑地撕开,令人惊讶的是,信竟然是手写的,字不算漂亮,但有种亲切的诚意在里头,台头是“高先生”:“给患者写信是叙事疗法的一种手段,给别人写我一般会复述在诊所的治疗过程,但这次是写给你,我想有点不同,高先生,想知道你在我心中的样子吗? 记得那个夜里,我去你家找你,你一个人在黑夜里等我;记得那些肢体接触练习,你非常害怕,却没有逃避;记得那晚的烟花和喷泉,你大胆告诉我你的故事——你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置之死地的勇气。 还有美丽。可能用‘美’形容一个男性不恰当,但你确实是美的,正像娇美的花才有人去折,美让你遭遇了一些坏事,但你应该知道,美不是你的错,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你为别人的罪折磨自己,我最怕从你嘴里听到那个‘死’字。 之后是你的才气。在你家客厅看到的那些画,难以置信出自你的笔下,你那么瘦弱那么纤细,却有与众不同的格调和耐人寻味的内心,我想你不知道,在我眼里,你是稀世的珍宝,我希望看着你永远夺目,永远闪亮。 最后,感谢你一直以来的信赖和配合,无论我提出多么‘过分’的要求,你都会委屈自己满足我,我不止一次觉得,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收获之一,谢谢你,高准。” 落款:方炽。日期:阴历七月初七。 眼泪顺着鼻骨两侧流下,拿信的手簌簌抖个不停,这是那天,说出真相的那天,方炽为他写下的,高准说不清这种感受,既喜悦又恐惧,既甜蜜又痛苦,既想纵身扑火,又怕结果是卑微的一厢情愿。 他怪自己才看到这封信,怪方才在疾控中心耍的那通脾气,他从西装口袋里翻出手机,颤抖着拨了那个号码,只响了一声,电话就接通了:“高先生?” 听到方炽的声音,眼泪又落下来:“有病人吗?” “没有,上午的预约都推掉了。” 两边都陷入沉默,半天,高准才嗫嚅:“信……我收到了。” 方炽没说话,连一个“哦”字都没有,静静的,单等着他说,这是一场博弈,败下阵的必然是先动心的那个:“对不起……”高准讷讷地说:“上午我不应该闹别扭。” 方炽很满意,温和地问:“为什么闹别扭?” 即使隔着电话,高准也觉得难堪:“你真不知道?” 方炽表现得游刃有余:“我想听你说。” 高准想恨他,却恨不起来:“我只是……”抱着某种自甘堕落的心态,他说:“我受不了你给那男孩子名片,我受不了你对别人跟对我一样好,我……”忽然间,他找到了一个词:“我会……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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