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才见叶邵夕深呼一口气,好像一瞬间压下胸间无数块垒,他问道:“宁紫玉,我问你……我大哥梁千及云阳山上的女眷,被你关到哪里去了?放了他们!”
“叶邵夕,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宁紫玉说罢冷笑一声,十分不屑道,“哼……他们那些人……迟早是要杀的。”
“你敢!我……我杀了你!”
叶邵夕虽然出声,却并不动作。而宁紫玉就像知道他心思般的,拿住了他的软肋,因此也丝毫不担心紧贴着自己的剑刃,反而莞尔一笑,十分看不起他地反问道:“杀了我?叶邵夕你敢吗?你能吗?你杀了我啊。”
他说罢,大笑几声,气焰十分嚣张。
宁紫玉话毕,叶邵夕没有否认,也再无脸面承认,他唯有苦笑一声,脑中好似有什么在轰鸣,空白一片。
爱语太过遥远,也太过清晰,总让他记得那么深,就像长满了荆棘的刺,在植入心房的时候也刺痛了自己。然而时间仍是太短了,到了如今,他又不得不瞪大眼睛看着它们被连根拔起,然后一寸寸,一丝丝,血淋淋地被剜出心房。
宁紫玉的语言,正如叶邵夕手中的长剑一般,刹那间就可以锋利无情,出鞘还鞘,轻易地就可以致人死地。
从今往后,不言悲伤,什么地久天长,不过笑话一场。
叶邵夕稳住脚跟,缓了半晌,方吐出声音,自我嘲解道:“红日朗朗,山河浩荡,乱世人心宽阔,我叶邵夕见过这么多,还有什么……能容不下,看不破的……”
“映碧皇室杀了我师父程言,我不会放过映碧皇室的每一个人。而你是宁紫玉,所以我更不会放过你!我发过誓……杀死师父的人……我会送他下去陪葬。”
他的语气很轻,微风扑过,一刹消尽。
阳历四月末,草木旺美,群芳百卉。
殿外暖阳铺洒,云翳深白,止不住的清风吹进殿中,拂起他二人的长发,乱纷纷地在空气中飘扬。
宁紫玉不知怎么的,看到二人飘扬的长发,心头不禁一软,一时间竟恍惚有些青丝绵绵,永不分离的错觉。
宁紫玉看着叶邵夕,只觉得他眼神决绝锋利,犹如一支一场冷峭的流箭,汇集千百种脱口难言的恨意,仿佛一箭便可以将自己贯穿。那人抿唇不言,右手死死地握住剑柄,架在自己被迫仰起的脖颈上。他二人相距甚近,触目可及,可心却从未如此遥远过。
风声回环沉寂,泛滥汹涌,人世跌宕无常,变数良多。
宁紫玉看着叶邵夕的眼睛,心里不规则地跳了一下,不如为何,他忍不住出口为自己解释道:“我是映碧的太子,我这样做,合情合理,我没有错。”
“是,你没有。你是太子,是这膏粱锦绣,殿阁宫阙的主人,你是宁紫玉,你说的花,何尝有错?”叶邵夕冷漠道。
“利用与背叛,不过人之常情。叶邵夕,欺骗感情算得了什么?让我来教给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利用与背叛,天然就是一对双生之物。循环往复,无始无终。”宁紫玉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别有深意地一笑,“你恐怕还不知道……其实在这世间骗了你的,又何止我一人?”
“你被云阳山上你所谓的兄弟欺骗了二十余年,你被你口口声声的师父欺骗了二十余年,叶邵夕,至于你的亲生父母,你所谓的知己友人,你的出生,根本就像极了一个笑话!!不被任何人所期待!”
“宁紫玉,你莫要挑拨我与云阳山上所有兄弟的关系,从今之后,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再相信。”
宁紫玉说着,叶邵夕却根本不听,只架着他的脖子向外走,并威逼众禁卫将云阳山上的所有人都放了。众禁卫无法,只得暂时按叶邵夕的吩咐,将云阳山众门人都先放了,一路小心翼翼地紧跟着他们向行宫外走去。
这一退便退到行宫外面,众禁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主意。太子还在他的手中,切不可伤到一丝一毫,一干人等左右犹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而太子被他架在手上,又不说话,众人焦急到了极点,纷纷看向纳兰迟诺,看他如何应对。
“我只要人,你们听着,现在马上不云阳山的人放了,你们的太子,我就会毫发无伤地还回去,否则……”叶邵夕话落的同时,也动了动手中长剑,让宁紫玉脖颈间又见了红。
将领陈青见状,立马道:“叶大侠,我陈青是武人,佩服你的义气。只要你不伤了太子,我立马便派人去找郁紫,让他把云阳山上的女眷带来。至于行宫数里外埋伏的梁千等人,不过片刻便会押解而来。”
“好!我给你时间,你现在就派人去带我云阳山女眷过来!”
陈青见自己争取的时间,立马对身旁的禁卫交代了一句什么,然后自己则迅速跳上一匹马的马背,甩开马鞭抽了一下,迅速离去了。
而人质宁紫玉见状,却只是挑了挑眉,并无出声阻止。
许是再想给叶邵夕沉重一击,半晌,只听宁紫玉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叶邵夕,你怎么就不想想,当年,为什么偏偏是你活了下来,你师父怎么就取得那么巧,早不经过晚不经过,非要等到你那对聋哑父母死后,才把你救了下来?”
“呵呵……”宁紫玉故意挑拨似的,“难道就没有人说过,你和你师父……其实长得很像么?”
叶邵夕不理他,面色也再无多余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寂疏离。
“呵……你就不想知道……你的身世么?你师父带走你,究竟是想保护你?还是保护别的什么人?”
宁紫玉见状也不觉无趣,继续道:“我可曾听别人提过,你少年之时,曾喊了你师父一声爹爹,结果被他罚得在雪地里长跪三日不能起身,据说还大病了一场,因此那年隆冬,还染上了寒症,落下了病根,可有这事?”
叶邵夕听罢一震,没有说话,看了宁紫玉一眼,却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若是如此,你师父可真是狠心啊……”宁紫玉故意拉长声音。
“够了!你想说什么?宁紫玉,不要以为我还会信你,师父对我恩重如山,这一辈子,只有他,绝不会骗我。”
“不会骗你?”宁紫玉哈哈一笑,“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他是如何骗你的。”
关于叶邵夕的师父程言,宁紫玉印象很深。那是六月的一个雪天,天气异常阴寒诡异,他锦衣裘缎,在众人簇拥下,下令处死了云阳山的流寇之首——程言。
说是寇首,可宁紫玉多方查证,早已知道,云阳山看似简单,声面上只不过是一般的江湖流寇,但其实不然。
是寇首,但更是深入腹地,煽动他国内乱,顺便窃其情报的煜羡皇室的密谈。宁紫玉倒是没想到,煜羡皇帝这么的出其不意,别出心裁,派出如此一支明目张胆的队伍,来他映碧妖言惑众。
细查之下可知,这山里几十号人,在户籍薄上并无身家来历,竟像是短短数年之间凭空冒出来一般,攒如蚁穴,人数增长之多,势力发展之快,甚为惊人。而且一般流匪强盗,若按常理来说,更不可能与朝廷作对,这是众人皆知的道理。朝廷江湖,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扰,各自安好。可是云阳山的异军崛起,搅在朝廷与江湖之间,十几年来,还真让他们掀起来一些不大不小的波澜,颇有几分声势。
宁紫玉虽然还不放在眼里,但那下他们,不过是迟早的事。
“宁紫玉,你不必激我,我必定不会再上你的当。”
“等梁千等人以来,你我当面对峙如何?看看……这么久……到底是谁在骗你。”
叶邵夕沉默半晌,方坚决似的道:“我不是一个人,我要救走他们,所以……这个算盘,你打错了。宁紫玉,你击溃不了我。”
宁紫玉无意击溃叶邵夕,他只是有兴趣看一看,这么多年生活在亲兄义弟有情有义假象之下的叶邵夕,一旦知晓真相,将会做出如何选择。
毕竟他的师父欺骗了他,他的兄弟利用了他,而他活在世间,不过是一个笑话。宁紫玉只是好奇,如果人真的惨到一定地步,又将会被击溃到如何地步。是所有希望破灭后的恍惚渺茫?亦或是万千雄心壮志却戛然收鞘的愤懑落寞?宁紫玉不知。
他自知,叶邵夕这一生都侠肝义胆,他或许只是想为民间百姓做些事情,但当再过些时候,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之时,他便会发现,偏偏是心怀梦想之人,越是满怀梦想,越是失望得彻底。
正因,他的师父,他的大哥,他所有的云阳山兄弟,都是为了煜羡朝廷做事,为挑起映碧内乱而做事,而真正想为民间百姓做事的,只有他叶邵夕一人。
宁紫玉正想这些的期间,叶邵夕已持剑架着他来到行宫外,一处很是空旷的山间处——柳阳山。
柳阳行宫因为要避暑,所以特意设在山中,冬暖夏凉,风景优美,俨然是一副仙境桃源的好地方。
与此同时,众禁卫也随着叶邵夕来到行宫之外,双方持刀相向,剑拔弩张。
两方正僵持着,忽听远处有一匹快马急急奔来,不过一会儿,这骑马之人便到了山头,来到了距离宁紫玉不远的地方。马上人翻身下马,利落地跪下禀告道:“启禀太子,陈青将军已押解囚犯上来,马上便到!太子安危,誓死保护!”
宁紫玉听罢挑挑眉,不发一语,过了片刻,果真听远处车轮声越来越大,由远及近。
柳阳山虽高虽险,但盘山道却十分平坦,骑马可上,驾车可行,许是建造了行宫的原因,山中被改造的十分良好,很是便利。
这个时候,叶邵夕也同样地专注地望着前方驶来的车辆,双眼之中平静无波,无动于衷,很有一些死一般的沉寂。
不远处,梁千等人衣衫凌乱,十分疲惫地被锁在一辆囚车里,正缓缓向这边驶来。
每一辆囚车中,被关着四到五人不等,男子囚车在前,女子囚车在后。囚车中的人,俱都被铁链锁着手手脚脚,面色蜡黄泛青,俨然是中了毒。
叶邵夕行走江湖多年,眼神何等犀利,早已看出他们这些人脸色蜡黄,额前青筋突跳,他面色一寒,质问身边的宁紫玉道:“你给他们下了毒!?”
“不是什么毒,软筋散罢了。这些人都是蠢货,被自己同门之人下了毒都不知道,何必可怜!”宁紫玉很骄傲似的。
“你!你竟还收买了我同门之人?到底是谁?!”
叶邵夕愤怒,但转念一想,又忽而想到这时已在宁紫玉庇护之下的“柳娘娘”——柳茵,顿时心中清醒了大半。
“宁紫玉,你卑鄙!居然利用她对你的情谊,干出如此无耻之事!”
谁知,宁紫玉听罢哈哈大笑道:“再无耻之事我都干过,而你叶邵夕对我也情谊甚深,你不也为了我,将你云阳山的众兄弟骗到了柳阳行宫中,好方便本太子全部铲除吗?”
叶邵夕看着眼前这个人,听着他所说的话,他本是想笑的,可却觉得身上一层一层地寒下去,到最后冰凉彻骨,通体麻木。当此之时,他唯有死死地瞪着眼前人,似乎才能宣泄心中翻涌澎湃的恨意。
而远处,在无数禁卫运送的囚车中,本来意志消沉,垂头丧气的云阳山众人,在望到叶邵夕以剑劫持着宁紫玉之时,都不由面露喜色,伸长了脖子向这里望来。
更甚至有人打着招呼唤他,嘴里感激涕零地道:“太好了,终于有救了!”
连梁千都面露喜色,翘首盼望,小声地欢喜着:“看来,这下子,我们有转机了,不会辜负煜羡皇上的圣意。”
“可是大哥……叶兄弟到现在都以为我云阳山只是为百姓劫富济贫的普通山寨……煜羡皇室之事……难道当真要瞒他一辈子吗?”同一囚车中,有人不由道。
“不能告诉他!”梁千怒斥一声,“大哥生前的叮嘱,我们断不能违背。叶邵夕是他的亲生骨肉,连他都能斩断父子间的亲情加以利用,为了煜羡千秋万代,永世长存,我们唯有这么做!”
梁千说的大哥,便是那年宁紫玉亲手斩杀之人——程言。
“程大哥……程大哥对我们兄弟恩重如山,众兄弟自然死不违背,只是我不懂,父子亲情乃是天性,连虎毒都不食子,为何程大哥便可以这样利用叶邵夕……”
“这事哪里怪得了大哥。”梁千叹口气,缓缓道,“当年,他被叶邵夕的生母——叶漪用药迷昏,醒来就发现自己早已与她……大哥心里并不爱她,可那个女人心机了得,处处兴风作浪,霍乱朝政,与皇上为敌。这种狠毒之人产下的孩子,不是妖孽就是怪物,又哪里配得到大哥的宠爱?大哥为了叶邵夕已远离煜羡许多年,与先皇生生分离,这才是苦了大哥了……大哥心中,到底是只爱先皇的……”
“可是太后为什么又要那般祸乱皇室呢?……”
梁千忙地捂住他的嘴,“嘘”了一声道:“君氏秘辛,我等身为煜羡暗卫,虽然知道,但决不可外传,你想,若是叶邵夕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他还会这么老实地听我们摆布么?到时候他与他那个太后母亲里应外合,煜羡怎么办?皇上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我们保的是煜羡江山,不是一个人,也绝不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那……”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永远不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必要之时……”梁千眼神一暗,私下里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不再说话。
而同一囚车中的另外几人,也随着梁千猛然一暗的眼神,脸上也慢慢地尽现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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