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贤王府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没过多久便惊动了君赢浩。下人来禀报的时候,他正巧和墨水心一起在大厅接待贵客。
说是贵客,但还真不是什么当朝权贵、才华横溢的风流人物。恰恰相反,能禁得起君赢浩亲自迎接的,却是一个平庸无奇,衣衫褴褛,看起来疯疯癫癫的老乞丐。
这老乞丐发须全白,下颚的胡须乱糟糟地束成几根麻花辫,说起话来挤眉弄眼,一笑满是皱纹。他看起来上了些年纪,却又很难让人猜出岁数,衣袍终年不换,破破烂烂地全是补丁,看起来古怪而又邋遢得很。
老乞丐自称是酒夫子,脾气古怪,行为乖张,平日喜好踩着草鞋四处游玩,遍行于各大城镇之间,目前居无定所,主要以乞为生。他人生一大爱好便是喝酒,什么女儿红、竹叶青、梨花、烧酒、蔗酒、恬酒,大大小小的品种,或名贵或卑贱,上至帝王将相的琼浆玉液,下至农舍乡民的自家酿酒,他无一没有品尝、豪饮过。
此等疯癫人士,想来不是君赢浩这种皇族胄贵就可以轻易结识的。这人不知是墨水心第几任师叔祖,排名辈分很高,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迷一样的人物。
墨水心对他钦佩有加,赞赏连连,说老头儿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还真没白活。世间三百六十行,居然没有一行是他不会的。其中武艺、诗文、经解、医术、八卦、五行、卜算……在这些上他都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但每每请教于他,他总是装疯卖傻,懒得赐教。
老头儿就是故意的!墨水心每夸奖他一次,总会再咬牙切齿地诅咒他一次。君赢浩每看到此,总是有些忍俊不禁,感叹着果然什么样的山就出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祖辈就出什么样的小辈。凡是墨水心认识的人,只除了一个苏引月还略微正常点之外,剩下的几乎是不癫就痴,不痴就傻,不傻就疯,不疯就狂,总之没一个正经像样的!
君赢浩早已见怪不怪。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人不论表现得如何甘食陋饭,卑微懦弱,但若要说起每个人真正擅长的本事,君赢浩在一震二惊三呆之后,唏嘘之余,只可以用几个字来形容他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上惊天地下泣鬼神!如果再精简一些,君赢浩便用两个字来形容他们——怪胎。
君赢浩一用这个词来大骂墨水心时,他总是会先委屈一阵,撇撇嘴,然后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嘿嘿嘿地笑个不停,四爪并用扑过来,一脸的不怀好意。
“我不要怪胎,浩浩来给我生个双胞胎。我师叔祖最会研究生孩子的毛病了,他还著书被人纪念了呢,我向他求个药方,你喝了之后,一定也可以生的!浩浩!你要争气点!”墨水心说着便毫不客气地亲过来。
每一次,君赢浩看他的样子都不由得一阵反胃,皱皱眉,一巴掌便将他抡到地下。
君赢浩本以为这只是件小事,无足轻重,不值一提,过去了便忘了。谁知墨水心还真较起真儿来,第二日便埋头查找起这个所谓的师叔祖的下落来,很是兴师动众。
君赢浩任他胡闹,却不想他倒还真有几分本事,不到一年的时间,便已将这位消失已久的神人引诱出来。当然,这无疑浪费了君赢浩地窖里,最上好的那几坛陈年佳酿。
老乞丐一抬手,将最后一碗酒灌入喉中,哈哈大笑着搁下碗,砸砸嘴,十分高兴地道:“你小子有好酒还知道孝敬我,不错不错。”说着便将最后两坛启开封泥,对着他二人谄笑一声,提起酒坛就往自己的酒葫芦里灌。
“老头儿老头儿,你可说好了!先给我家浩浩看看,要生双胞胎啊!”墨水心不依不饶。
君赢浩习惯得不能再习惯,面无表情地低头喝茶。
“生什么双胞胎?”老乞丐灌满酒,封住葫芦口,拎起来提了一提,十分满意它的重量,“你没这命,想都别想。”
“什么啊!怎么可能!你开个药方不就有了嘛!?”
“世人所说的药,不外乎分为急毒药、慢毒药、不入药,乏力药、如同药、可用药以上六种,然而在这些药中,能被实际运用的其实并不多,真正无害的,也只有可用药而已。六王爷身体并无异样,你却无缘无故让他服药,于他胃脾肾脏都无益处,你一意孤行,岂不是害了他?”
君赢浩动作一停,抬起眼来观察他。
“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方能延年益寿,长命百岁。六王爷只要身体无碍,别说一个双胞胎,你想要几个双胞胎,还不是你小子身体力行的事?”
老乞丐正经了片刻,又笑咪咪地打起哈哈来,一甩酒葫芦反背到自己肩上,作势就要离开:“吃饱喝足,老匹夫去也。”
君赢浩还来不及唤住他,忽听门外有人急急跑来,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一冲进门,差点和老乞丐撞上。
“哎哟哟!要被你撞死喽。”
君赢浩看得清楚,这老乞丐虽然大呼小叫,一脸被撞疼的样子,但他身手利落,脚步迅捷,在仓惶躲开的时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伸出一脚,将他家的小厮绊倒在地,然后转着脸窃笑。
“王,王爷不好了!纳兰公子带来的人出事了!”
“什么!?君赢浩一拍桌站起来,脸色变了数变,“怎么回事!?”
“奴才没敢问,纳兰公子也不肯说。但奴才趁他们关门的时候偷瞄了一眼,那、那公子一腿的血,不知出了什么事,竟流了一地!”
君赢浩二话不说,脸色青了青,直接夺门而出。
墨水心眼珠一转,当即明白了其中的凶险。纳兰迟诺虽为他们家浩浩的好友,但毕竟也是堂堂映碧国显赫至极的世袭王爷,二人立场有别,身份对等,就算真的引为知己,相识相交,也不可能像平常人那般无拘无束,肆意洒然。
纳兰迟诺的人在广贤王府出了事,这就很有可能不是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了。
也许,墨水心是想也许,这或许会转化成两国间的冲突与矛盾也说不定,当然,前提是要在有心人士的挑拨之下。不过不论怎样,还是要小心谨慎为好。
墨水心脑中转了一圈,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拉起老乞丐,直接就追着君赢浩的身影飞奔而去。
“喂……小子!”
“老头儿,我再给你十坛兰生酒。”
“好。”这回答应得倒是挺痛快。
君赢浩从走廊当中匆匆穿过来,他神色凝重,步履急促,直奔往叶邵夕暂住的西厢而去。
这边,叶邵夕依然靠在墙面上没有动弹,他面色苍白,眼帘轻闭,整个人十分安静。唯余腿间的血迹蜿蜒流出,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不小的一滩。
“邵夕……”
叶邵夕此刻呆坐在屋中,沉默地望着有血液从自己下体处汩汩流出,他感觉四肢麻木,精神也麻木了。
深味骨肉离散之苦,叶邵夕不是第一次,却是最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一次。在这个过程中,叶邵夕甚至隐隐约约地能听到哭泣的孩提声,像是不愿意离开自己身体一样的,凄婉,无辜,无助也悲伤欲绝。
他为人父母,却只能杵在原地,无能为力。
往事一幕幕涌来,叶邵夕笑了笑,笑容越发模糊不清,半响,他忽然道:“原来人生在世,比疼痛更可怕的……是清醒……”
“邵夕……”
慢慢地,叶邵夕已渐渐觉得不痛了,真的不痛了。他几近麻木。
“有过……比没有过更痛苦。”叶邵夕忽然闭上眼睛,低低笑道,“我叶邵夕在此发誓……今后……再不会为人怀胎孕子,承受这妇人之痛……”
酿就了感情之后再分离,这样的痛是如此的难以承受,倒不如茕茕然地活着,不去爱,就不会有痛。不去爱,也就不会有恨。
这一刻,他突然醒悟了。
“我终于明白……”
“我终于明白……锦娘在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自尽……果然……痴迷情爱,最终会使一个人失去自我,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叶邵夕刚明白,原来所谓的情情爱爱,才是这世上最刻骨、最罕有的毒物,其毒性远远超过砒霜、鹤顶红之流。若是不小心沾染,它虽不能立马让你见血封喉,但却会慢慢地折磨,啃噬人的心智,最终会让你穿肠肚烂,万劫不复。
“若是曾经的叶邵夕,策马红尘,仗剑天涯,该是何等快活……若是曾经的叶邵夕,怎么可能会允许自己落到这般下场……”
曾经的叶邵夕,生就了一副铜皮铁骨,面对生活的捉弄与不公,他始终抬头挺胸,从容直面,不会灰心也并不曾嫉恨。因为他始终坚信,愤世嫉俗或是怨天尤人,那是弱者才有的表现。
人生无所谓公平不公平,只要你足够强,就可以把所有的不公平变得公平。而他叶邵夕,虽不会自诩强者,但他作为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马负行囊,在江湖上漂泊多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男人,应当有更加博大的胸襟与气度,能够坦然并清醒地面对一切伤害和背叛,以不屈的气节来应对世事,做了便做了,他绝不会回头,也始终无怨无悔。
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愿意,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得了自己,包括如今一身强权的宁紫玉。
说什么兄弟被困,说什么不能离开,不过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留在他身边的借口而已。
如今看来,这借口荒谬而可笑。
说到底,是自己给了他伤害自己的机会。
说到底,是自己摧毁了自己本有的人格和气节。
说到底……该怪的……其实是自己。
“叶大侠,闭上眼,好好休息休息。不论怎样,还是身体重要。”王太医看见他的样子,一时竟有些不忍,不由得出声劝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再等一等……什么就都好了……我以前诊治过很多这样的病人,这胎儿能坚持到现在,已是不易,你不要负担太重……这事……过去……便过去了……”
“过去?……”叶邵夕沙哑地笑,声音干涩而无力,过了半响,他才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你可知道,许多过去……梗在心中,永远也过不去……”
“我就要这样看着,看着他是被我怎样害死的……”
一生九患,不是别离就是死难。叶邵夕不曾想,自己会有一日,必须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骨肉胎死腹中。他除了等待,除了旁观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这种可恨的无能为力,多么令人生厌。
他时日尚小,甚至连这个尘世都尚来不及看一眼,就不得不这样离去。
纳兰迟诺看到这里,突然心下一软,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刚刚的选择是对是错,只得轻声安慰他:“不必可惜,宁紫玉不值得你为他这么做,没有了便没有了,他这样的人,定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叶邵夕不说话,任由殷红的血珠却由他腿间不断滚落,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别担心。”纳兰迟诺刚安慰一声,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匆匆行来,脚步急促,出了什么大事的样子。他略一沉吟,心中盘算一番,便猜出了大概,还未想出如何应对,门口便已有人急冲进来,飞一般地掠到跟前。
“怎么回事?有刺客!?怎么伤成这样!?”
君赢浩脸色青青白白,十分难看。他看叶邵夕满身血迹的样子,一时没想出是怎么回事,直觉是被人刺杀,抵挡不及所致。
“哦,不要紧……”纳兰迟诺刚答一声,便听到有人敲门,一位下人端着药碗进来,恭恭敬敬地请安道:“奴才给六王爷请安。纳兰公子,药熬好了。”
“好,多谢了。放这边来。”
君赢浩本来想问是什么药,瞧大夫没有,可他刚张了张嘴,还未出声,但见仰靠在墙壁上的叶邵夕身躯一颤,眼睛刹那间闭得更紧了,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接受,却不得不接受一般。
“邵夕,来。用药。”纳兰迟诺吹了吹,送到叶邵夕面前。
“邵夕?”
叶邵夕在纳兰迟诺的叫唤之下,过了很久才睁开眼帘。他动作缓慢,连伸手接过药碗都十分艰难,双手一直颤抖,四肢好似灌了铅一般的沉重。
这碗药沉甸甸地端在叶邵夕手中,他不知道自己怔怔地看了多久,他看到汤药的涟漪在碗中荡开,也同样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映在荡开的汤药中,那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就像瞬间将自己的脸孔撕碎一般。
那一瞬间,叶邵夕觉得,被撕碎的,其实也不止是自己映照在汤药中的影子了,还有自己的心。
他不知出神了多久,久到药都有些凉了,直到纳兰迟诺在一旁忍不住提醒了一声,才见叶邵夕深吸口气,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仰头闭上眼睛,作势就要将碗中的药饮下。
“且慢……”君赢浩忍不住出声,却在这之前,有人的声音比他更快一步幸灾乐祸地传来,“喝喝,喝下去可就真的没救喽……”
叶邵夕听罢微微一颤,双手一抖,睁大双瞳猛地看向他,大半碗药洒出来都浑然不知。
纳兰迟诺寻声望去,不由脸色一暗,当下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你懂什么!?我们这里有太医在,还用得着你在这里班门弄斧么?还不快点退下去!”
老乞丐听罢嘿嘿一笑,当即耸耸肩,点头如捣蒜道:“正好正好,老匹夫我现在就要离开,喂!臭小子!兰生酒呢!?快点给我!”
“老头儿!不要随便出声!惨啦惨啦!我要被浩浩骂的!”墨水心就差跳脚。
“纳兰兄,他是……”君赢浩不由要为老乞丐辩解。
“六王爷,我不管他是谁,我现在只要邵夕好好地喝下这碗药,平安无事地离开。不希望有人打扰。”纳兰迟诺此刻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十分强势道。
谁知本来晃悠悠已颠出几步路的老乞丐听到这话却忽然停下,只见他闭目嘲笑一声,扭过头来皮笑肉不笑地反问:“平安无事?练了摩诃邪功的人从来都心机深沉,心怀叵测,你当真是想要他平安无事?莫要笑掉老夫大牙了。”
“你!”
纳兰迟诺听罢气急,一甩袖恼羞成怒道:“六王爷!这便是你广贤王府的待客之道么!?如此,本王恕不奉陪!”
他本想将叶邵夕抱起来离开,期间却不知怎么摆弄了下他的衣袍,露出他胯部嫣红如血的胎记。
凄艳的胎记因为小腹的凸起而稍显变形,虽然如此,但仍不难看出它本来的形状,花叶连理,盘根错节,枝枝叶叶反卷如龙爪,舒展得恰到好处。
谁知那老乞丐看见这胎记却脸色一变,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的,猛地冲上来,一把箍住叶邵夕的右臂,震惊似的问他:“你是龙爪谷的后人!?你叫什么?你是谁?!”
老乞丐说到这里缓了一缓,忽然垂下眼帘,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一般,语气悲伤难遏:“那么……叶曼殊呢?叶曼殊是你什么人?叶漪呢?……漪儿又是你什么人?……”
叶邵夕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跳,怔了怔,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回答。
谁知那老乞丐继续道:“漪儿……是你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样的关系?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可还恨我?……”
老乞丐对这件事似乎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他紧紧地箍着叶邵夕的手臂,一直追问,语气急切,眼眶通红,整个人像要控制不住地哭出来一样,早已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老乞丐不断地呢喃,轻闭下眼,不知想起来了什么,眼泪忽然控制不住地溢出眼眶,侵湿长满褶皱的眼角。
往昔一别,道阻且长。此时看去,他哪里还像是一名襟怀磊磊,逍遥人世的隐者模样?鬓角沧桑,白发凄迷,眼前的这位老者,显然并未从红尘中真正地解脱开去。他不知是为爱情伤怀,还是为身世悲伤,但叶邵夕可以明明白白地从他衰老的眸子中读到刻骨的忧伤,丝丝入扣,寸寸沁心,感伤之深,强烈得令人不忍回眸。
叶邵夕咬紧牙关,强行忍住小腹的疼痛,一点一点地抬起眼来,反复打量他。
“在下……叶邵夕……敢问前辈……”
后来,那老乞丐一直漪儿漪儿地低唤,长时间陷入回忆里,任凭怎么也解脱不出。
这几声轻唤,满含悲戚,却如倒刺一般,猛地深扎进叶邵夕的心坎里,牵动着他身体内部的某根神经,跟着紧绷绷的疼。
他和这个人之间,好似有种莫名的关联,说不清道不明,难以形容。
而这种关联,只因为一个人,那便是他的生身之母——当今成贤太后,叶漪。
“前辈是……呃!……”
叶邵夕心下奇怪,刚想开口询问他是何人,却忽然身躯一颤,整个人不知怎么了,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可怖,额上青筋隐隐,快要跳爆似的十分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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