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凌晨,等到整条街上的欢宴彻底散去,宁紫玉才带人回到了映碧皇宫。
他的样子看起来很不好,眉目之间,除了有种怅然若失的无以为继之外,还深深地压抑了另一种无计自伤的情绪。这种情绪,让她不仅无可奈何,却又无法摆脱。
想必,宁紫玉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无计可施的挫败感。他从出生,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太子,其权威之天下,任意之横行,驭使天下臣民都如役犬马,更不用说,他会相信,普天下还有他办不到的事了。
叶邵夕之事,对他来说,不仅是一次绝无仅有的例外,更是一次,他想都想不到的重击。
他输了,他败了,他第一次输给了上天,也第一次败了个精光。
“皇上!皇上!您可是回来了!”
“全宫的人都在找您呢!郁丞相还一直跪在御书房外,说什么都不肯起来,说是他自己辅君不贤,请求皇上责罚……”
“哦?”宁紫玉闻言,似乎低低冷笑了一声,他昂头,不再多话,反而是径自甩下了众人,当众拂袖离开。
“既然他自己愿意,朕又何必多管闲事?”
宁紫玉无心去管郁紫,只径自回到了寝宫。回到寝宫之后,放眼整个冷冰冰的天心殿,更是满眼的寂寥,而灯火笙烟散尽后的空虚和惆怅,更让他无法宽宥。
衣服皱了,无心拂拭;奏章陈杂,也无心批阅;檀香燃尽,更是无心唤人再焚。
一夜未睡都不觉疲惫,他小作休憩一番之后,沐浴更衣,换上龙袍,这才摆驾来到了御书房。
未至门口,宁紫玉远远便看见郁紫垂着头,不知在御书房门外跪了多久。
他轻嗤了一声,移驾到郁紫的眼前,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小站了一会儿便移步离开。
郁紫闷头不敢吭声,只有眼瞄着他的明紫衣摆在心内发虚,又过了好大一阵子,这才被宁紫玉传唤进去。
“微臣,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郁紫进去,一撩衣摆,当即伏地,躬身叩见。
他磕头完毕,又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座上的那人丝毫有让他起来的意思。郁紫心内打鼓,却一向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心下唏嘘,面上却始终不动声色,含而不露,也不敢率先发话。
座上,宁紫玉轻叩着茶盏,低头,又不断地用茶盖有一下没一下低拨弄着茶水当中的茶叶,看来一副很是心绪不宁的样子。
郁紫见状,表情上有些不满,喉头中忍不住咕哝了一声,却不敢多言。
片刻,宁紫玉终于回了回神,将手中早已冷掉的茶水放下,这才想起来责难郁紫。
“爱卿好本事,朕不在,竟可以教唆宫里的人犯上作乱了。”
他的语气轻佻而自在,虽读不出半点龙颜大怒的意思,却是有些厌恶郁紫的此番做法,宁紫玉知道,郁紫这次是不满他瞒着所有人私自出宫。
“臣惶恐……”郁紫闻言连忙接话,心里直吓得“咯噔”了一声,半天平复不下来。
“皇上乃真龙天子,臣此来,只希望陛下能保重龙体,切不可为儿女私情延误国事,凡事,还要以江山社稷,千秋大业为重。”
郁紫一句话一口气地道完,他说罢,又躬身,叩了一个头,看起来极为诚惶诚恐和忠心不二。
宁紫玉在上座眯着眼睛打量他,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又被他抢先道:“处天下者,当以天下为忧,皇上身担天下之重,不可忘却警畏。”
“以至于割地付款、掘人寝陵一事,如今,早已激起各国反感,四方怨怼,臣以为,陛下在做此事之前,实在是有欠考虑。”
“大胆!”宁紫玉大怒,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喝一声,实在是不胜其烦。
“郁紫!你别以为朕不敢杀你!?”他眯着眼,恶狠狠地攥拳,威胁他道。
“陛下若有此意,臣……不敢妄有微词。”
“只是……”
郁紫声音谙下来,一笑,眼皮却连抬都不抬一抬,似乎在喟叹,也似乎在哀怜,听来竟形容不出的感伤。
“如今之际,不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郁紫身为士人,自出山之际起,就一心辅佐陛下定鼎天下,一统九州,从而建不世之伟业,立盖世之奇功,郁紫之心,望陛下明而察之。”
郁紫说罢,将脑袋深深地伏了下去,不再多话。宁紫玉见状,也是深深地望了他好久,后来,才呢喃似的轻嗤了一句“你怎么会懂”,才摇头,自嘲一笑,出声令他退下。
“郁紫,朕今日不想听这些,你退下。”
宁紫玉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无力。他紧蹙的眉头,黯然的情思,慵倦无力的神态,以及无精打采的精神,无不说明他此时心事沉沉,精神不济,就好似刚刚破灭了一场美梦般。
“臣斗胆……”
郁紫在最终退下去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还是没忍住,开口:“陛下……您变了……您真的……变了……臣始终不理解,为什么您会一次又一次地,不顾众怒,下这些毫无意义的旨令?臣本来以为,映碧的厉武皇帝,应该是冷酷无情,不择手段的。也应该是能成大事,兴大业的。可如今……”
郁紫说到这轻叹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后悔似的,声音竟浅浅的,黯淡了下去,像是有些失望。
“求陛下解惑……难道……真是臣……看走眼了么?……”
“你竟是这么以为的?”宁紫玉脱口而出的回答,竟是出人意料的简单,就像是他一句废话都不愿多言。
“你说朕变了。那朕是……变在了哪里?”他一针见血,不留余地地反问道,“朕是豁达了?大度了?还是懂得体恤民情了?不滥杀无辜了?”
宁紫玉不可一世地轻笑,站起来,满不在乎道:“其实,朕没变。”
他优雅地踱步至门边,起手推开门窗,放目远望。
“朕照样可以游刃有余地弑尽天下人……只为一人……”
自然,最后这一句话,却被他含混在了嗓子里,郁紫始终都没有听清。然而,经过这样一番谈话,郁紫却不知为何,竟是忽然间的醍醐灌顶,好似弄懂了什么一般。
万千功业今何在,不废江河万古流。
也许,宁紫玉是兴,是衰,还真就是仅仅差了那么一个人而已。
郁紫正这么想着,可谁料到,三天之后,映碧朝就这么突如其来地迎来了那个对它来说至关重要的一个人。
三天后,与映碧断交了将近五年之久的煜羡王朝,突然遣使而至,其意不明。
而宁紫玉,也终于寻着他那一点点渺茫的希望,看到了光芒。
想来,这世间依然存在永恒,便是他那一腔,坚持心火而不放弃的深情苦志,可以穿越时空的枷锁,回转千年,日久弥新。
因为,这一刻,他终于那人,等来了他。
那日天外,倒挂下了一帘熠熠生辉,灿烂至极的冬日暖阳。
映碧皇宫依山而建,填湖而座,在其城内的主体中轴线上,一前一后,大致分布了三组作用不同的内廷宫殿。它们分别是,“大朝”的含阳殿、“中朝”的宣政宫、以及“内朝”的天心殿。
这三大座宫殿纵向排列,南北分布,远远望去,为首的含阳殿,坐落在它三米高的基台之上,使它的整个殿身,也高出了平地四丈。
而为后的宣政宫,则是背倚蓝天,脚卧大地,十分雄伟壮观。据说,映碧朝的皇帝,每日,也都要在这宣政宫内召见群臣,裁决听政。
最后,则是称其为“内朝”的天心殿,是历来天子们,设宴群臣,接待外使,和生活起居的中心。
隆庆五年冬月,天光一片大好。这一天,与映碧断交将近五年来的东国煜羡,突然遣使来访,并带来了所谓“叶邵夕”这个人的遗物。
众所周知,五年前,早在那时还是映碧皇太子的宁紫玉,对两国关系全然不顾,悍然派人掘了人家煜羡堂堂皇后——“叶氏”的寝陵。自此,煜羡成贤帝旁,始终躺了一口空空的棺材,而“叶氏”皇后的遗体,也因此而不翼而飞,下落不明。
而其中更为可气的是,映碧对此却是供认不讳,好似存心挑战煜羡的权威一般。宁紫玉曾明言自己的确下令掘人寝陵,也确实曾将“叶氏”皇后的遗体偷运出宫,辗转到了映碧。
以至于最后,这“叶氏”皇后的遗体到底辗转到了映碧的哪里,却是无人可以再说得清。
宁紫玉期间只放话说,若想要找,那就来安邑,来映碧皇宫。
所以,人们纷纷推断说,这个“叶氏”皇后的遗体,该是被藏在映碧皇宫的哪个角落。
而另一方面,煜羡皇朝虽然因此颜面大失,却苦于前不久本国刚平息的一场内乱,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于二国间率先挑起争端。
于是,五年来,二国便渐渐地形成了如今对立僵持,却又拒不交睦的局面。
再加上在当初的那场煜映大战上,宁紫玉不仅一口气屠杀了人家的数万人军队,而且还害得当时的敌方将领——君赢冽,行踪不定,生死不明,两国结怨也愈发的深。
君赢冽,煜羡朝赫赫有名的广安王,也是煜羡皇帝,委之以重任,赖之以安危的同姓皇弟。如此说来,这煜羡和映碧的梁子,怎能不结得大?这样一看,就不难明白,为何煜羡此次的遣使而至,会引得映碧所有人,都如此诧异了。每一个人都不得不考虑,煜羡这样行动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样的目的?抑或是……什么样的企图和动机?
龙座上的宁紫玉,正以不可参透的眼神,打量着眼前殿下来人。
殿下那人虽然看似毫无心机,但天真无邪的脸上笑容却颇有深意。
“皇帝陛下在看我吗?”
墨水心说话的时候,眼珠一转,对着宁紫玉笑眯眯的。
“大胆!你一个山野草民,怎么敢对吾皇这么说话!”
宁紫玉身旁的侍官立即看不过眼了,忙对着墨水心大声嚷嚷道,说话间就要喊士兵进来。
“来人哪!——”
“放肆。”宁紫玉转头微笑,轻微开口制止了一声,但之后却始终以指托颚,并无所言。
一旁的君赢浩见状,忙上来打圆场,一鞠礼,躬身解释道:“陛下莫误会,我君并无他意,只是想陛下既然已经许诺天下,凡是能够寻得到‘叶邵夕’物什之人,皆可以得到贵国的三十座城池和千万两黄金,那么,臣下也希望,陛下金口玉言,莫要食言。”
“这个自然。”对此,宁紫玉依然微笑,他抬抬眉,丝毫没有犹豫地轻松答道。
堂下朝臣当即便起了些不小的嗡嗡声,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脸不赞同的神情,却有碍于宁紫玉在场的威严不敢发作。
试想,如今四大国之中,煜羡、映碧、洛湅、苗疆,唯有煜羡和映碧实力相当,国富民强,有实力一统天下,定鼎九州。
然而现在,煜羡遭逢灭国之灾,各方面实力都大打折扣,显而易见,他此次出使的目的,明显就是想借机得到映碧的黄金和三十城。从而达到以敌之强,补己之衰的目的。
一旦煜羡再次发展起来,那对映碧来说,确实是大大的不妙,众人莫不都是这么地想,可宁紫玉却好似并不是。
“假设东西是真的,朕当然不会食言。”
“那好!”堂下的墨水心,在一旁很快地接话,当即拍手笑道。
“东西自然都是真的,想必皇帝陛下看一眼,就明白了!”他笑嘻嘻地朝君赢浩伸出手去,勾勾手指,一脸得意道,“浩浩,快把东西拿出来!让他见识见识!”
座上的宁紫玉听罢一挑眉,神情很优雅地微微一笑。这数年之来,他已经见过了太多的假东西,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而一旁的君赢浩闻言,脸上倒是露出一阵青一阵白的颜色,差点就习惯性地当中给他一拳。
“呆子!东西给你了!你没拿吗!!?”
墨水心伸出去的手一哆嗦,额上果然布满黑线。
“呃……早晨……忘、忘记拿了……”
本来嘛,谁让浩浩说这事的时候,正是他早上虎虎生风,**大发的时候,鬼才会记得!
“你!!你个笨蛋!”君赢浩一手指着他,眼看就要再也憋不住,马上爆发。
“我、我这就想办法!”
墨水心吓得一连退后几步,嘴中一吹口哨,不过一会儿,天外,就看见有一点雪白的身影由空中俯冲下来,最后以极其优美的姿态滑翔进宫殿里,落到墨水心的肩上。
这是一只通体雪白的雪雕,全身如玉一般,皮毛光洁,身姿落落,姣好美丽。它昂着头,在墨水心肩上啼叫了一声,随即展开翅膀,几乎要覆盖整个大殿。
“乖。”墨水心一摸它的额头,眼珠一转,好像附在它的耳边,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再抬起头,催促它道,“快点。”
只见,那只雪雕一振翅膀,蓦地腾起于空气中,飞跃于天际,转瞬就消失不见了。
“请陛下稍等片刻,东西马上取来。”君赢浩脸色稍霁,忙躬身行礼道。
宁紫玉见状颔首,并没有多做为难,说实话,他对这件事早已有些小小的失望了,毕竟,接见过这么多的国家,却始终没有一个,给他呈上来的东西是真的。
宁紫玉略略扫了一眼堂下的众人,心间无力,心上也多少有些泄气。
来访使臣,乍一看,大概有二十人左右,以前排的君赢浩和墨水心为首,身后还大致跪了十来名身穿煜羡朝服的大小官员。
过了一会儿,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雪雕啼叫的唳鸣声。
宁紫玉抬目望去,果然看见大殿外的殿门一侧,隐约露出一小点儿雪雕的翅膀,却没有进来。想是那雪雕此刻正站在门外另一个人的肩膀上,展翅啼鸣。
而殿外,也确实隐隐露出一个人的衣裾一角,以证明宁紫玉的猜测不假。
“殿外何人?何事?”宁紫玉当即,高高在上地发话。
“回陛下,来给煜羡使臣送扇画的。”殿外立即有侍官禀报道。
“呈上来。”
“是。”
殿外侍官接过来人手中的东西,再躬身上前,将一把折扇,一幅字画,小心翼翼地呈到墨水心的手中。
“陛下请看。”墨水心一扬下巴,当即高高兴兴地展开画轴,呈给宁紫玉看。
宁紫玉本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此次又是煜羡耍的一个把戏来骗他,然而当他低垂的目光扫过去,却不知像发现了什么一般,身上一震,忽然顶住再也不动了。他的身体,也由龙椅中再也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站了起来,他神情激动地,仿佛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夕……”他又颤抖,又激动,同时也不敢相信地呢喃出声。
正当众人拧眉研究墨水心手里的这幅画的时候,却见座上的帝王,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再也不顾体统地跑下殿来,踉踉跄跄地向殿外追了出去。
整个天际,忽然都能听到,他在殿外大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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