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昏黄的烛光,笼罩着宁紫玉的侧脸,也一直映照着他吞吞吐吐,不敢随意张口的神情。
“我做父皇了……”
宁紫玉站在一旁,很久都没敢坐近到刘杳的身边去,他不知为什么,好像是不敢,又好像是另有踌躇。更或者,他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忽然震懵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能表达心中所想。
不,也有可能,他就连自己心中所想,是欣喜?是兴奋?抑或是激动,一时都做不出判断。只有安静的时光,伴着宫灯中摇曳的烛火,昏昏暗暗地打在他的额上、眉上、和早已停滞不动不会思考的心上。
两人独处的时刻,稀少得可怜,这样想来,便尤为觉得珍贵。
月色渐淡,遥远的东方微吐鱼白,天边一颗一颗闪烁的星子悄然隐去,给大片大片还未全然亮起的天空留下了一段段接踵而至的余白。
宁紫玉都将脸孔埋在自己的手掌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在烛下用颤抖的嘴唇说:“邵夕……我们有孩子了……我们有孩子了……你高不高兴?……”
这夜,过得似乎也格外漫长。可漫长之外,不知怎的,竟还夹杂着一点点别的什么东西存在。宫灯里的烛焰,被钻入大殿的寒风吹拂得忽长又忽短,正如宁紫玉投照在脚下的影子,孤孤单单地,被拉得一会儿长也一会儿短,一会儿明又一会儿暗。
从来不知道,原来狂喜,也有一种直击人心的能力,不管过去多久,每每想起,总是会让宁紫玉觉得心脏脆弱,不胜负荷,有难以呼吸的沉溺之险。
“虽然连白予灏都说了,可我如今,却还是觉得如梦一般……”
“你我……不是已经不可能再有子嗣了吗?”
宁紫玉满心欢喜,又是满心不安,他惴惴地拉上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掌心,在他的身边坐下来。
“你不知道,早些年,宫中曾来过一个道士,那还是我小时候,他笑言对我父皇说,说我宁紫玉今生虽会为情劫所困,但这个情劫若可参破,那么膝下,便会是儿女成群,一生无忧,寿终正寝。”
这还是宁紫玉第一次对人说自己小时候的事,当时他的父皇也在,母后也在,他那时一门心思全是指点天下囊括九州的大事,又怎会将这区区道士的话放在心上。
倒是那道士之后的话,不知是传进了哪个有心人的耳朵里,让人将这话一传再传,传遍了大街小巷。
“只是贵太子的性命,可说与那镇国的紫玉息息相关,宁紫玉,宁紫玉啊,不知这姓名,是否正是上天给他早早埋下的暗示。”
还记得,那时的道士一扫拂尘,微微向下垂目,看着那时还不及他腰身一半的宁紫玉,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轻轻皱眉,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想当然,不管是那时的宁紫玉还是这时的厉武皇,都并未将这名道士的话放在心上,只是,现在想来,不管那道士是说他为情所困也好,膝下会儿女成群也罢,宁紫玉的心里,都是很欢喜的。
不过,怕是这时的宁紫玉只顾欢喜,却不想他以后,不仅没有按那道士所说的话一步步发展下来,反而是到那里才知,原来玉石再美,却并非坚金,一旦淬火,光芒不仅不会越来越暗,只怕是送玉的手,最后也会让心上人毁了去。
那道士所说的是,倘若情劫可以参破,但若是参不破呢?那道士没有回答。
而这些,说来,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宁紫玉怎么可能会记得?
他现在想起这些,不过也是自己妄想一下倘若他们的孩子生不来,会有怎样的性情,会有怎样的样貌,会不会也有一个假模假样的道士进来,就像他当年一样,望着他们孩子的眉目,评断他们孩子日后的路途。
“说起那个道士,后来便不知道去了何处,如果他今日还在,我定要找到他问问,你我的孩子,以后会是个怎样的命数。”
宁紫玉一个人自言自语,虽然不至于喜极而泣,神情当中,倒也比平日多了几分当爹的和煦与柔软。
“那道士曾说,要是破了镇国紫玉,我也会死于非命。可是如今看来,这道士说话还是极不准的,罢了,也不必让他瞧了。省得到时候,为我们的孩子瞧错了命。”
宁紫玉说这话的时候也许并不经心,但实际上他却不知,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朝,世外田园,闲云野鹤之中,还是隐藏着许多高人的。他之后的路,且不说正如那位道士所料,而且还一步比一步走得辛苦,一步比一步走得让人惊心难过。
微云澹月,霜冻片瓦。
烛火中,月光下,宁紫玉静静地拉着刘杳 的手,脉脉地凝视着他沉睡中的容颜,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又不知道到底说些什么,才能让他不反感自己一些。
他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自然也就想给刘杳解释一下自己以前为什么那么不喜子嗣的原因。
“世人都说我宁紫玉不喜子嗣,世人都说我宁紫玉心狠手辣,连自己的子嗣都不放过,我不在乎世人怎么看,关键是你,邵夕,你怎么看?”
躺在床上的刘杳,睡颜不稳,眉心紧皱,分明是没有在听宁紫玉说话,可宁紫玉却不管这些,还是兀自与他说。
“有子嗣,便有争夺。千百年来,皇位之争风波不断。严格说来,邵夕你也不过是皇位之争下的一个牺牲品。”
“那位煜羡的皇帝,为何直到如今都对你耿耿于怀?他口口声声都说是为了家国天下,其实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那座高人一等的宝座而已。子嗣越多,风波就越多,那么争夺,惨剧,必然也就会越多。”
“我宁紫玉只不过一心一意地想要与自己所爱之人生下我们的子嗣,如果这样也是错,那天底下,究竟还有什么是对的?”
既然世与我而相违,又何必随波逐流,委屈了自己那一颗傲岸的头颅?
其实,宁紫玉说这番话的用意,他无意于为自己争辩,也无意于为自己漂白,只是面对刘杳,这种情绪总会太过自然地流露出来。他的本意,只不过是想告诉刘杳,其实他并没有不喜子嗣,他如今对他孕育着的这个小生命,满心都是疼惜,满心都是呵护,满心都是被语言所无法表达的东西填得满满的,又怎会不喜?
宁紫玉今夜的话题,如一盘散沙,不成一条线,一会儿说说这个,一会儿又说说那个,就好像他对刘杳有说不完的话,什么都想说,可这些话里,却又找不出一个重心,听来听去,便当真不知宁紫玉到底是在讲什么了。
破晓的时候,大地的寒气最是冻人,这一点,也十分诚实地反应在了刘杳的身上。
天蒙蒙亮的时候,本在被中熟睡的刘杳,也不知是怎么了,忽然身体一震,然后他的整个身体便起了一阵很是激烈的痉挛,痛苦扭曲了他正在睡梦中的五官。
“呃……”
他从唇中咬出了一丝声音,虽然细若蚊耵,但却很快地就让宁紫玉心口一滞。这一滞,不仅拉回了宁紫玉的神智,更是拉回了他差点被掏空的思绪。
“邵夕,你怎么了?”
宁紫玉说话的声音很轻,见状,他连忙迎上去,这才敢坐近到刘杳的身边。
他将一手放到他的被上,轻拍几下,感觉到被下的体温,没舍得离开。
宁紫玉起初以为,刘杳这样的反应许是做了噩梦,又或者是在梦中梦到了他牵挂的谁或者厌恶的谁,可是时间长了,刘杳颤抖的身体不仅没有因为他的安抚而慢慢平静下去,反而还愈演愈烈。
这时宁紫玉才觉出不对了,连忙掀开被褥一角,果真见他的右腿上的肌理宛如被人硬生生地打了个结一般,鼓得很高,肿得很硬,因为夜凉如水的原因,正在一颤一颤地抽搐不止。
宁紫玉见状惊慌了一下,但很快又镇定下来,他告诉自己要好好回想白予灏刚刚和自己说过的话,可偏偏这个时候,他就是想破脑袋,怎么也都想不出来。
白予灏当时,是怎么叮嘱自己的?该死!他到底说过些什么?!
刘杳这时,腿上还在不断地抽着筋,整个身体蜷缩在被中一颤一颤地,看起来很是严重痛苦的样子。不过,许是刘杳许久都未这样好好地歇息过了,所以这一觉,睡起来也就特别的沉,并没有因为抽筋而转醒。
宁紫玉看了却有些于心不忍,当下便自作主张地将他脚上的足袜褪了下来,两手摸上去,抚在他的肌理上一点一点地帮他缓解疼痛。
刘杳腿上的肌理很坚硬,绷得紧紧的,不知是因为受凉所致,还是如今有孕所致。
与邵夕相识,应该已经很久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夜的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格外的动人。
看到他因为怀有自己的骨肉而抽筋痛苦的样子,宁紫玉心里,除了心疼之外,更多的,却是满足,是形容也形容不出来的喜欢。
面对太过激烈的狂喜,有时候,总是会让人对之忘言的,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又或者,是让人把话说得颠前倒后,语无伦次,胡说八道。而宁紫玉,显然是属于后者。
“邵夕,还记得林熠铭吗?”
“我那时是有心骗你,说出一些苍天为证,与你不离不弃的话,可是有一件事,我却是绝绝对对没有骗你的。”宁紫玉一边为他揉腿,一边望着他渐缓的眉间,带着些很自嘲的语气,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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