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死生之巅已是四面战起。冲上山巅的义军、与棋子交手的先锋、负责打开结界的卫队、奔走在乱战中的医兵……几千种法咒交织着,在这座犹如庞然黑兽的山峦上亮起星星点点的战火。
但即便如此,薛蒙这一击引发的洪流依旧抢眼, 那火光势如破竹,直冲霄汉!楚晚宁在夜风中回头一看, 心中恸然。他知道薛蒙已经开始燃烧灵核之力, 若自己不能速战速决, 薛蒙只怕会步上南宫驷的后尘。
“升龙——召来!”
他双指夹着升龙符,滴血甩出。但听得龙吟沧海,那条衔烛纸龙破雨腾空,声如钟罄。
“楚晚宁, 又唤本座何事?”
楚晚宁剑眉压低,凌厉道:“去殉道之路的尽头,要快。”
衔烛纸龙那一双龙眼往烽烟四起的九州一扫,没有再多问,只道:“上来。”一人一龙刹那穿风过雨, 如乘风破浪, 径直朝着那条由死人铺成的殉道之路飞去。楚晚宁自九霄高空下望, 连接神魔两界的那条路流淌着猩红光辉, 像是动脉里的血喷涌出来, 奔向未知的领域。
由于后山离魔界之门极近,受到魔族气息影响, 这一处的天穹淌着绯红淡紫的火烧云, 并没有被暴雨侵袭。
烛龙俯冲而落, 在坠地瞬间化作一道金光回到咒符中。楚晚宁则稳稳地站在了殉道之路上,缓了口气,抬起眼——
“你来了?”
一个空幽的嗓音传来,师昧正立在道路尽头,身后是烈火喷烧的魔门。由于薛蒙与梅家兄弟暂控住了踏仙君,他周围的保护结界已经消失了。听到动静,师昧侧过半张姣好面目,眼珠侧逆,看了楚晚宁一眼。
“你可真有能耐。”
风吹着他的鬓发,师昧目光轮转,又落在了光影扭曲的魔界之门上。
“时空生死门大开,你不想着及时补上,却一心要阻我族归路……”
楚晚宁并不中计:“三大禁术曾为勾陈上宫所创,魔族气息会将其法力扩张数十成。非是我不愿让蝶骨族回乡,而是魔域一旦洞开,魔息涌入,生死门就会撕得更开。”
“……”师昧沉默片刻,冷笑,“到底是骗不过你。”
楚晚宁不打算与他再多费唇舌,掌中金光暴起,眼见着天问就要劈中师昧,忽然斜刺里闪过一道人影。竟是木烟离持剑而来,生生挡住这一击!
“我是不会让你动他的。”木烟离抬起剑光照亮的眼,低喝道,“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师昧:“……木姐姐……”
不知木烟离怎么做到的,在她身后,竟跟来了浩浩汤汤百余名来铺路殉道的珍珑棋子。楚晚宁见状危急,欲抢先阻止那棋子大军。可木烟离身手敏捷,闪电般拦在了他面前。
楚晚宁道:“让开!”
木烟离冷笑:“凭什么让开?修真界从不顾及美人席生死,那么美人席归乡,又何须顾及尔等性命?”她说着,剑尖一扬,迎身劈上。
于此同时,她周遭爆溅出极为可怖的白金色炎阳——这是孤注一掷,木烟离为获最强战力,也碎去了自己的灵核!
她本是神血之身,哪怕这种血脉再稀薄,自爆后也依旧有移山填海之势,短时内战力甚至竟能高过踏仙帝君。
“什么宗师大能,什么名门正道……”木烟离目光森冷决绝,“这几千年,喝人血吃人肉,你们为了得道飞升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剑气凌厉,楚晚宁不得不全力相抗。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并无一滴美人席血脉,甚至还能算是神明的遥远后嗣,却豁出性命要助魔族归乡。
一时间楚晚宁白袍飘飞,木烟离金袖招展,两人在空中犹如纸鸢轻盈,却招招杀意裂空。
铮地一声兵刃碰撞,迸溅的火花中,两人相互逼视。
木烟离啐道:“碍事之人!”
楚晚宁咬牙道:“这世上……并非人人如你所言。”
纵使自长夜穿过,遍体霜寒,却仍能记得容夫人的一饭之恩,记得罗纤纤狂化之前也想着莫要害人,记得死生之巅的弟子不求分文只为扶道,记得楚洵剜心照亮归途……
他仍能记得玉凉村乡民的灿笑,记得飞花岛主人的正良,记得南宫驷投熔龙池镇妖邪,记得李无心一把御剑载乾坤。
他仍能记得南宫长英微笑着淡去,化作金光点点,神情温和:“人间这么好,有花就够了,何必染上血。”
如今这些身影几乎都在这场灾劫中或病或死,或流离或消殇……
甚至还有叶忘昔。
那一年轩辕阁上,是她不惜重金救了一个蝶骨孤女,给了一个素未平生的蝶骨美人席未来与自由。
“那又如何?”木烟离说,“我难道要因为那么几个人,就宽恕这个尘世的罪吗?!”
口诉深仇,剑势愈烈。
“我娘如此良善,可就因为她是蝶骨魔族,竟被我那禽兽父亲生吞活剥……她的性命难道就不是性命?”
“……”
“自幼以来,只有她一人疼我,将我当女儿来看待。除她之外从我爹到门派长老,还有你们这些修士,谁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对待过?”木烟离愤然道,“我身体里流着神明之血,所有人就把我当做公平之秤,让我灭绝人欲,让我修习绝念心法……凭什么?”
灵核之力已扩到极致,木烟离浑身都被神裔的白金光华所笼罩,她的灵核自爆和普通修士不同,她甚至连眼瞳和毛发都开始转为淡金色,每一击斩下,就仿佛有千钧重。
“是神裔就活该无心,是美人席就活该被吞食,千万年来都是这样……”剑身擦着剑身而过,神武相撞发出的尖锐嗡鸣几乎要撕破耳膜。
但没有什么比木烟离的眼神更锋锐了,木烟离一字一顿道:“楚宗师。你没有翻过蝶骨美人席一族的案宗?”
“……”
“那是一本人吃人的书……昔日,修士拿美人席炼药飞升,今日,美人席也不过拿你们铺路回家而已!”
轰的一声巨响,木烟离用尽毕生之力,举剑朝着楚晚宁猛劈过去。
楚晚宁蓦地掣肘喝道:“九歌,召来!”
怀沙敛,古琴现,琴声铮铮中一道刺目金光刺透霄汉,照彻整个死生之巅!楚晚宁面前撑开一张海棠飘飞的庞硕幕帐,他悬于空中,广袖猎猎,眼前是木烟离写满仇恨的一张脸。
她不是在恨他,她是恨世道不公,恨母亲惨死,恨生不能自由,恨从来囹圄将卿困。
“让他们回去。”
一击不破,她的灵力已逼到了极处,却依然没有能够毁灭楚晚宁的结界,嘴角反而有鲜血断续淌落。
她的嗓音沙哑起来,举着剑的手在颤抖。
灵核就要碎了……
木烟离倏忽抬眼看向楚晚宁,竟轻轻说了声:“求你……”
楚晚宁在她转为浅金色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是谁的影子?
面目是混乱的,空洞的,扭曲的,茫然的。
残忍的。仁厚的。
“让他们回家……楚仙君……”
金光中的倒影蓦地消失了。
因为脑中太过混乱,楚晚宁过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是因为木烟离用尽了所有的力量,灵核也已经碎了,她重新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只有一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甲胄尽除,绝路无生。
她再也不能是那个冰冷高傲的神之后嗣了,此时那双眼睛就像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性。
为自己的弟弟,为与自己种族相悖的魔族之裔,哀求着。
“让他们走……”
她说着,手上的剑光蓦地消失了,因为承受不了先前这样激烈的斗战,在灵流熄灭的须臾就碎成了粉末。
“求你了。”
木烟离自高空坠了下去,白金色的衣袍在身后招展如莲。
她的腰际仍绣着天音阁的法秤图腾,那代表着正义与光明的纹章在暗夜里熠熠生辉。
天音浩荡,不可有私。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
天音渺渺,不可渎神。
天音有怜,以敬众生。
这一段唱吟词,她从小念到大,闭着眼睛睁着眼睛都像枷锁一般困禁着她。
她自降生起,学会的第一句话既不是爹爹,也不是阿娘,而就是这唱词的开头四字,天音浩荡。
每日诵千遍万遍,跪在神明圣像前反复祝祷。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渎神……以敬众生。
她第一个有印象的诞辰日,那位毫无温情的父亲送给了她一盒捏的精致的泥人,绘着彩漆,落着金沙,锦盒一打开,眉眼弯弯都朝她笑着。
“哇——真好看!”
父亲淡淡地俯望着她:“喜欢吗?”
“喜欢!”木烟离欣喜地仰起头,内心仿佛有万朵烟花绽开,“谢谢阿爹!”
那个被她称作阿爹的男人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从女孩手中将锦盒拿过——
然后,当着她的面,砸碎在了地上。
“铿!”瓷泥落地是这样的声音。
泥人不会说话,还是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笑痕皲裂了,面目破碎了,木烟离原地呆愣一会儿,才惊恐万分地哭了出来,想扑过去抢自己的泥娃娃。
一只绣着公秤图腾的白色鞋履踩落。
咯吱细响,毛骨悚然。
像是娃娃们的天灵盖就此碎裂……
父亲挪开脚,女孩面前是一地支离破碎的灰屑。
明明之前,它们还排着整齐的队伍,在冲她憨态可掬地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是送给她的诞辰礼吗?她是哪里没有做对,哪里惹爹爹生气了,所以连累了这些泥塑的小生灵无辜死去。
“天音之子,不可有情。”男人在大哭的女孩面前,极尽冷漠,“喜欢就会失态。喜欢就会失公。你是天神后嗣,主宰人世正义……为父给你真正的礼物,是教会你,永远不该对任何一样东西,说出‘喜欢’二字。”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
不可有私不可有情不可有私不可有情——邪咒般在她脑内撕裂!香炉出烟宝相庄严颂宏声起——天音——浩荡——
多少长夜里她抱着脑袋近乎癫狂,她在锦被罗帐里无声地嘶叫。
找不到出路。
找不到答案……
爹是什么?娘亲又是什么?
她曾经想去拥抱生母林夫人,可是林夫人是个疯子,拿剪子扎她,扎的她双手满是窟窿,甚至把剪子戳向她的咽喉……
不可有私。
不可有私!
痛不欲生的暗夜里,她一个人跪在神像前,口中诵念不可渎神,心中却咒怨恨不能将这神像击碎做残渣粉末!
就这样从女孩变成少女,从少女变成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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