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在灵堂里的宋淮仍有些不清醒。
懦夫, 混账, 畜生, 寡廉鲜耻, 下贱肮脏,忤逆不孝……他脑袋发懵,找不到最恰当的词来形容自己。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呢?
明知道不该与那个人在一块的, 明明应该在最开始就把心剜出来, 剃干净与他有关的血肉, 明明应该追随父亲的脚步,担负起属于宋家人的责任,做令父亲母亲骄傲的定北侯世子……
为何偏偏……要选哪个人呢?
自责就像是那可毁千里之堤的蚁穴,只要开了一个口, 就会无孔不入地扩散, 入侵,将五脏六腑蛀空, 所有信念轰然倒塌, 灵魂上密密麻麻尽是虫洞……
他只剩一副躯壳。
父亲提剑要砍他的时候, 他竟有些快意, 斩了这具肮脏无比的躯壳, 让它和它的灵魂一块永堕地狱,受油烹火烤的惩罚。
他是不能被饶恕的,不配被饶恕的。
哪怕将来在阴曹地府遇见母亲的芳魂,他也不配上前靠近,不配祈求原谅, 甚至不配留驻视线。
他太脏了,从灵魂到躯壳,每一寸肌肤……
曾经多么炙热地与那人拥抱亲吻,如今也就有多么肮脏。
肮脏的不是那个人,是他自己。他品性自私卑劣懦弱,耽于情爱而心存侥幸,既不敢光明正大将爱慕宣之于口,却又要缠在那人身边贪婪索取,分明想要热烈而轰动的爱,却又偷偷摸摸躲躲藏藏遮遮掩掩,直至猝不及防地被人拆穿——
他忘不了母亲推门而入,看见他与齐瑄抱在一处时,脸上惊骇的表情。
幼时与母亲相依为命,流言蜚语不曾断绝,他原本应该是那个最懂得母亲心中的芥蒂,最体贴母亲的难处,最心疼母亲隐忍付出的人。
可偏偏,他做着最伤害母亲的事。
齐瑄替他握住了父亲的剑刃,他看见他的手在流血,却依然挡在自己身前。
你为何这么好呢?
如果你不曾待我那么好,我肯定……早就将你从心尖拔除了。
那便不会越陷越深地痴缠,不会越来越渴望光明正大的与你站在一块,不会到如今,仍是感激你的维护,心疼你的伤处。
齐瑄看过来的时候,他垂下了头,不敢看他。齐瑄将手悬在他头顶,想要摸他的发的时候,他扭头躲开了,速度之快,连半点犹豫和停顿都不曾有。
宫里传召齐瑄。
若是陛下也得知了此事……宋淮已经可以料想对方要面临的局面。
他会被要求在江山和他之间选一个吗?
他会怎么选?
宋淮顾不上了,无论他怎么选,他们俩之间也再无可能。
他把颈上的玉兔坠子拽了下来,想还给齐瑄,告诉他,从此一别两宽,见面不识。
可他的胳膊一直在发抖,手掌却用力的攥紧了玉兔坠子。
齐瑄说那玉兔就是他……是他的。
将直到始终候在他身边等他开口说话的齐瑄被太监催促着离开,他也没能舍得将玉兔坠子还给他。
这算什么呢?
还到齐瑄手中,是被退还的信物;而留在他手中,不过是他自私卑劣的证据。
齐瑄没有再来过,听说陛下病重,他走不开。
定北侯府搭起了灵堂,宋淮跪在这里,整整三天三夜。
吊唁的宾客不知他便是将生身母亲活活气死的罪魁祸首,还上前来安慰他。他只能咬着牙,无声落泪。
父亲同样强撑着替母亲主持丧事,不曾多看他一眼。自从拔剑那一声嘶吼过后,父亲至今不曾对他开过口。
“来人!”父亲忽然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哑着喉,命令道:“请家法。”
宋淮的眸子轻轻颤了颤,红肿的眼睛干涩酸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努力睁了睁,才发现已经又是夜里了,马上就第四天了。
“侯爷?”管家不明所以,试探着询问。
宋淮和齐瑄是在齐瑄的别庄被发现的,有人给定北侯夫妇引路。
而府中的下人只知道侯夫人在外头忽然昏倒,被侯爷和世子爷送了回来,可请来的大夫和太医都道侯夫人原本就有心疾,如今突发心梗,已回天乏术……
至于宣王为何一道回来,侯爷为何拔剑指向世子爷,他们一概不知。
“请家法!”宋骁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嗓音不再洪亮而浑厚,听起来竟像是虚张声势、气急败坏地嘶吼。
管家被宋骁吓了一跳,忙不迭应了。
宋淮终于微微抬了抬眼,看向站在面前的父亲,父亲转开了脸,不与他对视。
宋家是有家法的,一根三指宽的藤条,但宋淮从来没受过这样的罚,只在北疆的时候,见过一回堂叔拿藤条教训堂兄。
自幼听话懂事的他,终于让主家动了一回家法。
“啪!”
“啪!”
“啪——”
藤条一下一下抽在宋淮背上,宋骁近乎用了十成力,宋淮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没有资格呼痛的,他甚至盼着,就这样把他活活打死,那他心里就能好过些了。
宋骁始终不与他说话,只紧着手上的力道,一下比一下重,抽到第六下,宋淮的后背就见血了。
或许更早,因为这会儿血迹已经渗透几层冬衣,染红了最外边穿的孝服。
“侯爷……”管家在一旁,哽咽着,试图劝阻。
但宋骁丝毫没有减缓动作,更重更响的抽打声落在宋淮的后背。
宋淮没有数到底挨了多少下,他只记得自己身子颤抖着,从原本冻僵的麻木,变为剧痛后的失感。他有些跪不住了,背脊越来越弯……
又一下,宋淮被抽得扑到了地上,藤条断裂,飞溅出去,砸在柱子上,抽打声骤停,灵堂里刹那间归于寂静,只余宋骁粗重的喘息声。
“带下去。”宋骁咬牙道。
管家连忙唤人上前,将宋淮抱起来。
他的后背一片血迹,里衣已经与绽开的皮肉黏在一处,四肢早已没有知觉,也无法动弹,任由下人将他抬了下去,可闭上眼的前一刻,他看见父亲跌坐在地上,握着那半截藤条,靠着母亲的棺木,泪眼滂沱。
宋淮忽然明白了,父亲或许只是想叫他别再跪着了。
宋淮是第二日傍晚醒的,他撑着身子要起来,去给母亲守灵,可管家却劝他,抬着他去给母亲守灵也可,但他伤势若是始终不见好,出殡那天,谁来给母亲抬棺?
于是他强忍着泪意,用了饭食和汤药。
这才是父亲的意图,与其让他不吃不喝、半死不活地在灵前跪着,不如打他一顿,让他卧床不起。
下葬那日,齐瑄竟然来了。
他似乎也憔悴了许多,走上前,像是想与跪在母亲墓前的他说说话。父亲拦在了他身前。
父亲说:“王爷,请自重,莫纠缠我儿。”
宋淮的身子微微一颤,他再一次自私、卑鄙又怯懦的逃避,躲在父亲身后,拒绝了齐瑄的靠近。
那玉兔坠子已经被他锁进了匣子,仍是狠不下心还给他,却再也没有脸戴在身上。
齐瑄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再靠近。
从此一别两宽,见面不识。
北狄大王子潜逃,北狄大军再次进犯边境,宋淮随着父亲赶赴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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