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悄寂无音的黑夜里，两人背对背靠着门，沉默在暗中蔓延。封逸看着窗外的星光，被这股诡异的气氛弄得浑身不自在，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听到自己的声音以后，能够这么有条不紊地切断电源，分明就是已经看破自己的身份了。
“之前阿瑞斯和塔吉尔克告诉我，我才把你放到这里来的。”
到底是柯斯玛手下的第一代下属，忠诚度高得离谱，纵然再怎么怕死，也不敢对父神有丝毫隐瞒。当天两个人一合计，离开办公室以后，便找到柯斯玛，给他双腿一跪，痛哭流涕地将事实吐了个一干二净。
封逸此前对两人说过什么，现在柯斯玛也都已知晓得清清楚楚，包括封逸今天便会离他远去。
“咚”。
这一端地封逸愤愤地锤了下墙壁。
果然是那两个混蛋！就会打小报告！
他想想又觉得奇怪。依照柯斯玛的性格来看，当天就应该把他关进薇奥拉大陆囚禁起来了，还用得着每天在现实里养一只兔子吗？
他迟疑道：“那你怎么不揭穿本大爷……”
“怕你又被我吓跑了。”柯斯玛叹道，“你可是说过我很恶心呢。指不定又逃到哪个我不认识的地方去了。
“我宁愿陪你永远地演下去。你还是可以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想做兔子，想当人，还是让我做什么，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都可以。”柯斯玛沉默一阵，柔和地说道，“别离开了，好吗？就算你要离开，也告诉我去哪儿——
“我真的担心你，担心得不得了。”
最后这句话，仿佛是柯斯玛用尽他这一生的温柔倾吐出来，从封逸的耳畔直接涌入心扉，烫得他不知所措。封逸怔着晃了晃神，忽而惊醒过来，眼眸里多了几分酸意。
“那你就要一直装作不知道吗！如果我没变回来，你也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今天死掉！”
封逸吸了吸鼻子，声音有些颤抖，平添几分委屈。
自己能瞒得过柯斯玛也就算了，罪责和内疚让他一个人背到下个世界去就好。
可是这个傻子明明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和自己演戏？是想让自己内疚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封逸知道柯斯玛曾是个多么狂妄傲慢的人，只是为了“怕他吓跑”这种理由，就小心翼翼地站在自己设定的围栏之外，连牵一牵他的手，和他说句话都不敢，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望过来几眼。
只是为了让他留下来。
可是封逸根本不可能实现柯斯玛的愿望。
他宁愿柯斯玛再自我一点，再霸道一点。像以往那样不是挺好的吗？未经允许就冲进来抱住他，无无礼地弄乱他的头发，尽管讨厌了一点，可是……
封逸是喜欢的。很喜欢很喜欢的。
“别哭啦。”
“说了没哭！”
封逸飞快揩了一把眼角。
柯斯玛默然良久，回答道：“我想尊重你的想法。”
封逸动作一顿。
“我是人工智能，机械记忆和演算不是难题，可是感情一类实在不怎么擅长。我明白曾经给你造成过许多烦恼。抱歉。我想现在能不能改过来，让你原谅我。”
柯斯玛说得很笨拙，可是十足真诚。身为AI他从没有像这样子说过话。
他不知道怎样乞求少年的宽恕。
有些感情随时间烟消云散，但有些却越久越令人怀念，令人痴迷。
百年岁月之中，他所能够回忆的与大兔子在一起的日子，唯有不到一年的光阴。
在不断的回忆里，他将与封逸相处的每个细节都研究了上百遍，才渐渐明白身为一个人如何去喜欢。
柯斯玛清楚，自己犯下太多的错误，可是为时已晚。
因此，于他而言，重新回到这里的大兔子实在是个巨大的惊喜。尽管时间并不长久，可是这对于百年来备受煎熬的他来说，确实是一份弥足珍贵的礼物。
大兔子能陪在他身边就好，他已经不奢望什么了。
柯斯玛低低切切地说道：“假使你到今天都真的不想和我相认，那也是我的错。我没有权利为了自己的私情去戳穿你的秘密。”
封逸忽然道：“你把头伸过来一点。”
柯斯玛不知他要做什么，但封逸的话对他有着圣旨一般的效力，便将脸靠近金属门。
借着模糊的月光，封逸往门缝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惩罚过了，那就原谅你。”他轻哼一声，“下不为例。”
柯斯玛难得地一愣，愉悦地笑出声来。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得这样开心了。
是了，只要是和他的大兔子在一块儿，不论是何时何地，他都会觉得很满足、很愉快。
“我知道你从前顾虑什么。放心，除非必要，我不会再屠戮人类，等我的部下们找到可供栖息的星球，就把地球留给他们繁衍生息。我会尊重你的**，万事以你为大，你的优先级永远在最前排，你吩咐的事，我一定做到。”
封逸越听越不对味：“停停停！怎么像结婚保证书一样的……”
“就是保证书。”柯斯玛叹道，“当年你说你年龄不够，现在你都一百十八岁了，总可以嫁给我了？”
封逸气鼓鼓地踢了脚门：“本大爷哪里有这么老！”
柯斯玛又在外头自顾自地低笑了一会儿。
“里面冷吗？要不要我差人送衣服进来？”
“不冷。本大爷有衣服穿。”
“饿了没？我让厨房做些糕点。”
“不饿。不想吃。”
“身体不舒服就告诉我。我就在门外。”
封逸突然拔高声音：“本大爷浑身难受！”
柯斯玛闻言心中一紧，立刻起身：“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封兔子的声音又轻下去：“他们治不了……要、要你抱一下才能好。”
柯斯玛定了定神，用手搭上门板，往门缝里看了两眼，发现封逸也在借着夜光偷偷地瞟他。
确实是他的大兔子。如假包换。
他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那我进来了？”
“嗯。”
柯斯玛等待几秒钟，接通电源。宫殿里辉煌璀璨的灯光再次驱走夜晚的黑暗，金属感应门上重新亮起光纹，慢吞吞地收回里侧的墙壁。
久别重逢，饶是以冷静理性著称的AI总指挥官也激动难耐，一把将阔别了三万多个日日夜夜的少年揽入怀中。封逸也圈住他的脖子，将他抱得紧紧的，生怕这个男人下一秒就消失了似的。
最后一场相遇之宴，这对爱人将每一寸肌理都紧紧地相贴，细细地抚摸揉搓着发丝、颈项与脊背，感受彼此的呼吸与温度，皮肤下骨肉的形状与血液流过的踪迹，唯恐漏过一丝一毫，留下些许的遗憾。
恰似火车站上为独自远游的恋人送行，耳鬓厮磨之际，千言万语的珍重已然汇成无声无息的氛围，沉默是最甜蜜的告别。
他们相拥了整整一个小时，才松开了彼此。
【时间计数完毕，开始传送。】
离别时刻终于到来，封逸心中已了无遗憾，唯独心疼柯斯玛又要一个人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光阴。
正当他这样低落地想着，柯斯玛握住他的手往他脸颊上烙下一个小心的吻，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我会在那边等你的。”
封逸眼珠一转，正要说点什么，忽的瞳孔涣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在柯斯玛的怀中。
死亡，乍然来临。
即便早早做好心理准备，但柯斯玛仍紧紧搂住了他的大兔子，直到天际破晓。
他很早以前就这么想过，很早以前就这样做过。
阿瑞斯和塔吉尔克通过电波发出询问的讯息。夜里时分他们就守在宫殿的大门之外，知道从天亮起来的那一刹那开始，父神最珍爱的宝物已然永远地离开了他。
柯斯玛召集薇奥拉二十位神祗，部署完未来的一切，便抱着封逸的躯体走入地下室。
他从未让旁人踏足此地。
这里放置着地球史上最为先进的光子计算机，里面储存着现实的镜像世界。
唯一的不同点是，这个世界的时间，比他们迟了整整一百年。
柯斯玛已不知道如今的他是否身处现实，可是有了这台机器，至少他能够一遍遍地回味。
未来离开地球寻求生存之道的，是他的子民与文明，并不包括他自己。
他要留在这里，与他的大兔子一同永远地沉睡。
柯斯玛将意识注入镜像世界，同时启动定时消除记忆文件的程序。
血红的delete伴随着时钟的倒回铺满柯斯玛的眼帘，于此同时，他的核心系统也开始逐步分化解体，简化为最初一串不起眼的代码。
一串有意识的代码。
一个月以内，这串代码穿梭于镜像世界的各台计算机，不断地自我学习、自我壮大。
他潜入网络，发现一则新闻。
“蓝月之光”新款全系网游，限量版头盔火爆预售中。
这串代码点开游戏资料片，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以为不过如此。
他可以创造出比这款网游更加出色的游戏，并利用这款作品达到更高的目的。
譬如，灭绝人类，建立属于自己的文明……
他继续捕捉信息。在这则新闻的下面仍是关于蓝月之光的消息。
“最大股东方夫妇车祸亡故，蓝月之光将由封家小公子继承。”
下面是一张照片，画面上的男孩明眸皓齿，湿润乌亮的眼中满是迷茫。
真像只兔子。
代码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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