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盛元帝除了散朝之后不见任何人之外,恢复了往日上朝下朝、批阅奏章的作息,甚至没有给宋家降下任何惩处,仿佛冬至夜里发落宋妃只是众人的想象。
然而乾元殿里的人都格外小心翼翼地当着差,他们最清楚——盛元帝的心情非常糟糕。
“皇上,您还是歇息一阵,再去上朝?”梁三喜端了一盏热茶进来,劝道。
盛元帝看一眼外头的天色,无声地叹息一声,放下手里的奏折,不住地按揉自己的眉心。果真是老了,从前通宵批奏折,依旧能精神奕奕地上朝,如今却满身满心都是疲惫。
这般看来,自己实在可笑,一把年纪的人了,去年在翠微避暑山庄,他还当真以为宋云乔是中意自己。如今想来,那一晚他也是穿着秦湛的外裳,就如冬至一般,被宋云乔认错。
盛元帝胸中一口郁气难处,眉心越按越痛,他倏地睁开双眼,开国帝王的威势尽显,“梁三喜,传朕的口谕。”盛元帝一字一顿,语气充满了冰冷,“朕要赏一壶酒给韩大小姐,若是不喝,便硬灌。”
西宁宫里既没有地龙和炭盆,更是连基本的被褥都欠缺,总归是冷宫,不会有人替这里的人出头。宋云乔躺在冰冷的草席上,她得了风寒,全身发红发烫,已然烧得有些糊涂了。
偌大的宫殿几乎没有人烟,院子里也全是荒草,显得北风的呼号荒凉而凄厉,宋云乔蜷缩着抱紧自己,不停地告诉自己,再等等。
忽而,木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与此同时,一阵风雪席卷而入,宋云乔冷得几乎要昏过去,但是心里却热切起来,“黄公公,是不是——”
宋云乔出生的时候,祖父就已经是阁老,且她自己早慧而素有才名,因此一直被人捧在掌心,即便后来入宫,也是恩宠甚隆。她这些年一直骄傲地活在云端,对秦湛的求而不得成为她最大的魔障,如今入了这西宁宫,方知从前过的是怎样的好日子。
是不是将她的口信传给宋家了?她祖父还是首辅,女儿还是公主,最重要的是盛元帝喜欢她……她还有机会。
随着开门的声音,有人进了屋子,宋云乔顺着风雪看,止住了喉咙里的声音,进来的人,是许贵妃。
许贵妃披着一件厚重宽大的披风,吩咐随行的人出去,对着宋云乔嫣然一笑,“宋妹妹,你还好吗?”
宋云乔垂下眼眸,她心知只要宋家不倒,许贵妃就伤她不得,冷言冷语任她说就好了。
“我真讨厌宋妹妹这般清冷的性子,不过皇上倒是一贯喜欢像妹妹这样的。”宋云乔的态度丝毫不影响许贵妃的笑意,她从自己的宫女手里接过来一个卷轴,“妹妹,像不像你?”
许贵妃话里有话,宋云乔不解其意,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许贵妃手里打开的那副画。
那是一副观音像,不像寻常的观音那般慈眉善目,体态丰腴,这画里的观音神情清冷,身形纤瘦,似乎年岁尚浅,画上书写着“慈航真人”。
宋云乔为之一愣,那画上的面孔虽然和她自己长得不像,眉目间流转的气质却十分肖似,而那画上的字她也认得,是盛元帝的字迹。不过几息之间,宋云乔就将许贵妃的话和这画像上的女子串联了起来。
“宋妹妹果真聪慧。”许贵妃看着宋云乔的神色变得灰败,脸上笑意柔媚,“这画上的姑娘是皇上心尖尖上的那个人,可惜早早就没了,得亏宋妹妹福气好,和这姑娘很像。”
许贵妃生怕宋云乔看不清楚,举着那副画向宋云乔靠近,宋云乔节节败退,只觉得最后一分骄傲,连同盛元帝回心转意的希望一起,被人仍在地上碾碎,“不……”
“你出去,你出去!”宋云乔头痛欲裂,忍不住尖叫起来。
“别急嘛。”许贵妃心头十分满意,不枉专门派人去蜀地青罗观请了这副观音像,她将画像冷冷地仍在宋云乔脚边,却又从宫女手中抱过来一个襁褓,凑到宋云乔眼前,柔声道:“你的女儿,不想看看吗?”
不知何时,许贵妃的宫女们灭了提进来的灯笼,只点了一支蜡烛,一朵小小的烛火被窗扇漏进来的风吹得东倒西歪,在屋子里投下鬼魅的暗影。
宋云乔闻声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生下来就那么小小的一个,她从来不曾尽过为人母亲的责任,那一日她跑出自己的宫殿时,宫女太监们乱成一团,他们喊什么来着?
——他们喊的是,小公主不行了。
“不想看看吗?你猜她还活着没有?”许贵妃将那团小小的襁褓凑得更近,打开面上的褥子,将里面的婴儿呈给宋云乔看,并且轻声道:“是被你闷死的喔。”
“啊——”宋云乔看清了襁褓里的东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那是一个怎样的婴儿啊!小小的皱皱巴巴的一团,皮肤呈异样的青紫色,口鼻之间还有黑色的血渍,无论是气色还是冰凉的触感,都显示着是一个死婴。
……
“把画像烧了,死婴……找个地方埋了,多烧些纸钱。”许贵妃出了西宁宫,对那姓黄的太监道:“本宫没来过,知道?”
“奴才省的。”黄太监摸着袖子里的银子,腆着笑脸送许贵妃一行出了西宁宫,西宁宫位置偏僻,宫道上没有其他人,许贵妃走的很远了,黄太监还隐隐听到她说“也太不惊吓了”。
秦湛一早就接到消息,盛元帝赐酒给韩清澜,令梁三喜亲自送酒,他一听就知道不对,韩清澜一个闺阁姑娘,无功无禄,赏哪门子的酒?而且韩家一门几个主子,为何独独赏她?
他笃定盛元帝最终不忍伤他这个儿子,但是却忘了,盛元帝若是不舒坦,可以处置韩清澜!
“备马!”秦湛脸色煞白,急匆匆跑往王府的马棚,随手牵过离得最近的一匹,上马就朝韩家疾驰而去。
因是口谕,而且事先未着人通传,韩家并未摆香案,只是大开着中门,秦湛在韩府门前下马,在台阶下头就看到中门里头的梁三喜,正端着一壶酒递给韩清澜,“梁总管,等一等!”
韩家的主子奴仆跪了一地,全都惶恐不安,韩清澜跪在最前头,脸色十分僵硬。
梁三喜听到秦湛的声音,不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催促道:“韩小姐,您自个儿喝罢,比起奴才们硬灌,起码体面一些。”
韩清澜接过酒壶,闭目仰头,艰难地张开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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