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有时会梦到少年时。
那时他们都青春正好,他是九千家的继承人, 她是家道中落、寄养在他家的大小姐。
但每次他这么调侃时, 她都会羞恼起来, 说她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
“我感激伯父的恩情,但我留在九千家并不是为了做大小姐, 而是学习经商, 将来恢复我任家门庭。”
她板着脸说话时, 却仍有鲜花一般的明媚。
后来他才想明白,他不过是故意逗她作恼, 好看她微红着脸训斥他, 眼睛却又盛着一整个四季的日光。
他们青梅竹马, 他们一同长大。
他拿了琴跑到她的院子外,在那棵梧桐树下弹琴, 唱《凤求凰》。
她扔了个空盆出来, 好险没砸着他的头。
后来父亲归家,听闻了这事,拿着荆条抽了他一顿。
他蔫巴巴地趴在床上, 看窗外夕晖渐沉,沮丧地想,大约她真是对他无意的。
然而那一天明月如水,满院清辉, 她悄悄拿了药来,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歉, 说并不是真心想叫他挨打。
他受了伤、身上痛得很,心里却高兴极了, 简直要发狂。
高兴到了极点,他又嘴贱地唱:“凤兮凤兮归故乡……”
她瞪他一眼,抬手狠狠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差点大叫起来。
但他们在月光中对视了半天,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那……事情是为了什么变成后来那样?
锦书一封,泪痕两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在他们年少时,曾一同读书。读的是诗还是无聊的话本?他已经忘了。
但他总是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并在之后很多次重复想起。
她说过:“好似越是说愿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就意味着这愿望一定不会实现,而不想要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他笑说:“湘君未免太悲观。”
她在梧桐树漏下的日光里对他微笑,容颜清丽而又带了一丝艳色,好似无暇珍珠上那一圈彩色的光晕。
湘君轻轻笑着,说:“是么?”
是么?
他现在会在夜里颂念佛经,那些年少时一眼都不曾看过的晦涩经文。檀香缭绕,风雨晦暗,窗外的梧桐树急促地摇动,像随时会折断。
——越是祈愿保有的,越会失去;越是不乐见发生的,越是必然发生。
是么?
他想:的确如此。
佛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檀香氤氲中,有人从门外走入,脚步悄然无声。
僧人袈裟垂落,满面疤痕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一双眼睛优美清澈如平湖。
“九千施主,令郎编排的《凤求凰》快要开始,你是否要前往一观?”
九千家主捻动佛珠。
佛珠有一百零八颗,意味着人生在世共计一百零八种烦恼。当将这些烦恼统统斩断后,人便能得到真正的清净无暇。
然而斩却一百零八种烦恼,总有一样是他挥之不去的。否则,他多年来何以苦苦索求?
勘得破生死,也勘不破情字。
他并未抬头,淡淡道:“不看也罢。”
台上种种,都是虚假。
唯有他心中所念,才是真实。
他问:“我这里还差一个人,法师可有什么建议?”
沈佛心说:“随缘即可。”
他说:“我瞧好了一人,却只怕不够像湘君。”
对方说:“九千施主的信念足够坚定即可。”
他沉默片刻:“法师说的是。”
“待到花会落幕那一天……”
……
有的地方清寂无言,有的地方却热闹不已。
扶风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
前有新奇有趣的《新梁祝》,后有哀怨动人的《凤求凰》。
人们围在台边,听琴曲铮然,看那名红衣美人泣血控诉。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朝夕相伴、鹣鲽情深。
男子在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女子打理内宅、照顾人情,处处都井井有条。
夫妻恩爱十五载,却只孕有一子。渐渐人人便劝男子纳妾,多生几个孩儿,便是个女孩儿也好啊,未来也好叫大公子有个帮衬。
男子起初没有这个心思,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二人膝下仍是只有一子,他心中也焦虑起来。
更何况,除了“子嗣单薄”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外,男子心中……也的确有些厌倦了。
他们不满九岁时就认识,十八岁成亲,朝夕相处已足足有二十四年。
便是再如何国色天香的美人,也看厌了。
男子又是腰缠万贯的大商人,有财有权,每每出去应酬都伴着花团锦簇;他身边来往的人,也都家有娇妻美妾,有的还在外金屋藏娇。
种种心思夹缠在一起,最后,男子便提出了纳妾。
女子百般苦劝,又哀伤地唱一曲“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二人大吵一架。
在男子眼中,女子头一回显得蛮横无理。
不欢而散后,男子出门借酒浇愁,借着醉意,同某家讨好他的女郎春风一度。
男子酒醒后吓了一跳。他虽然同发妻争执,却也不愿在她反对的情形下纳了谁。
然而虽然他着意掩饰,这事最后还是被女子知晓了。
她面对着百般道歉、小心赔不是的丈夫,竟一声不吭地将这事忍了下来,甚至还露了个温柔笑脸,柔声劝慰。
这令男子十分感动。
纳妾一事便再也不提。
不久后,女子怀上了第二胎。
时隔多年的喜讯让阖府都欢喜不已,更不说欣喜欲狂的男子。他信誓旦旦,说这一胎无论男女,他都会珍爱不已。
女子却一天比一天冷静,有时甚至露出冷冷的笑意。
到了临盆那一天,她挣扎着生了一个健康的女孩儿。
没等男子喜悦太久,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的女子便拉住他,冷笑说,这是她与别人幽会生下的孩儿,是别人家的血脉,不是男子的种。
这是女子对他的报复方式。
喜悦未竟,却遇寒冰。男子呆立原地,随即便是狂怒不已。
他在房中踱来踱去,砸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怒声质问苍天何以如此待他,又怨恨妻子太过决绝。
愤恨至极时,他甚至想掐死妻子。但思来想去,他仍是不舍。
于是他做了个决定:要将那孽种杀死!
可那孩子出生不久,却已经能看出长得像妻子。他自己下不了手,便拂袖而去,吩咐老仆将这孽种处理掉。
可那老仆也是看着夫妻两人从小到大,并不忍心伤害女子的血脉。于是他将孩子抱走,悄悄寻了个人家,将孩子送了出去。刚巧那对夫妇俩生了个死婴,妻子还正好同女子长相相似。
那丈夫正发愁如何让妻子接受这件事,见了这孩子,他大喜过望,千恩万谢地接了过来。
但对女子而言,她并不知道孩子还活着。她只知道自己昏睡醒来,竟发现孩儿不见了,又听那绝情的丈夫发狠话,说杀了那孽种,这会儿怕是尸体都被野狼啃了!
女子呆在原地。
随即嚎啕失声。
她这才哭着承认,说自己并未与人私通,不过是想报复丈夫越轨,才出此下策。
原想气一气丈夫就告诉他真相,可怎么就连累了二人无辜的孩子?
男子如何绝望悲伤、遍寻孩子而不得暂且不提,只说这女子,她伤心自责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驾鹤西去了。
男子自此发了狂,也不管家业如何、未及冠的孩儿如何,只成天念着死去的夫人,痴想着一切从头再来、往昔恩情再现,入了迷障,将这后半生蹉跎过了。
戏剧末尾,美人再度出现在台上,一袭红衣幽怨哀愁,长发迤逦,又生森然鬼气。
她哀哀地唱: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再将开头一曲《凤求凰》变调弹来,不见了年少时的希冀与恋慕,只余下诸多悔恨、万般惆怅。
台下观众看了整场,有的噙着泪,更多却心里不是滋味,暗想道:这看得人难受,是为了什么来?可真奇怪,看得这么难受,却还是觉得这故事十分动人。
还有些人认真看了,却除了红衣美人好看得紧、跳舞唱歌都很好之外,什么也没品鉴出来,不由心中嘀咕:还是新梁祝看着有趣。
谢蕴昭也在人群中。
她属于很少见的那一批观众——看完之后,心里没有太多想法。
虽然结合九千公子的说法,这演的大约是她生身父母的故事,那倒霉婴儿就是她,可她心里认定自己是个穿越的,这里的亲人又是自己的外祖父母,还有在岛上的师父,那这些上一代的情情爱爱、恩恩怨怨又与她何干?
至多回头去生母坟头祭拜一下,也就够了。
要她说,这生母的报复方式也是挺奇怪的,不过大约这就是一孕傻三年?
谢蕴昭琢磨一番,下了这个定论。
于是她抬头对边上的人说:“我不怀孕。”
卫枕流已经是很熟悉她了,却还是常常猜不准她奇奇怪怪的想法。不过他也应对得很熟练,只需要笑着说一句“好”便可以。
“我的执念只在师妹,后代之类,有什么干系?”他又不以为然地点评了节目,“那两人惺惺作态,看得人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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