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昭在两块石头之间举棋难定, 犹豫不止。
寿山白田石与坑头牛角冻,论起石性来其实大相径庭,不能相提并论。前者似丰脂玉,温润质灵柔云洁雪,后者黑中透红,沉雅通灵持稳莹澈, 按理说, 以那位先生的人品与气魄来讲, 后者应当更为适合一些, 但偏偏娄昭觉得两者皆能用。
俞雅路过, 颇为好奇:“为什么用白田?”
小姑娘眼睛亮闪闪, 左看右看然后抬头小声道:“丁先生貌美。”
俞雅默。是她真的老了跟不上潮流了呢, 还是现在小姑娘的审美不同了?别说隔壁那位年岁已长,就是年轻时也与这个词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的五官偏深邃英气, 气质冷峻淡漠, 走的就从来不是清正之风。事实上数十年来高位实权翻云覆雨的生涯, 将他的气养得越发浑厚而浓重, 就算坐着不动都会给人巨大的心理压力,人老后更是韬光养晦返璞归真, 煞气内敛却根本不能改变心狠手辣的本质。无论是长相与心性都与貌美无关,她到底是从哪得出的结论?
娄昭最后还是选了那块白田。老牛角冻更难寻价值更高, 无奈小姑娘眼里的感官先入为主,愣是觉得这粒细腻凝白、微透带青的白田石更符合自己的感觉——丁先生虽然很叫她发憷,但莫名其妙地总有想亲近对方的念头。须知好石比好玉还难找, 不同的藏家眼中有不同的评判。操刀人振振有词给自己洗脑:“此质细纹通灵,不若玉脆,飘青意喻德馨,染白不乏美性,常佩者人石两宜,互通有无。”拼了命在心里夸赞人家人品好。
她拿此石刻了方小印。
篆刻“丁季棠”,未加边铭,只侧文映水蓼痕。简单却也不乏大气。
石是好石,手艺却并不属精妙。论石品,她那些家当单独拎哪个出去都是好石,别说寄存在保险柜里的,送去拍卖的,就算是拿来做练习石的都是好料。当然真正的极品如鸡血田黄老芙蓉一类她现在根本不敢糟蹋,就连这方小印,刻的时候也专门跑到俞雅面前求指点——云师多年未拿刻刀,但技艺与眼光还是在的。
这印放在盒子里隔天就送了出去。
于是戴星就看到他家老板在书房里捏了这方小印足足看了老半天。白纸上用红色印泥已敲了印,他虽不懂,但瞧着并不稀奇啊,怎的就能看那么长工夫?
许久后丁季棠才放下小印,慢慢起身,在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个盒子,停顿了一下打开,盒子里还有个小盒子,他将它放在桌上,然后坐下打开锁扣。
里头还是一方小印。
用的是寿山老芙蓉,雍容华贵,细腻脂润,极为难得稀奇的石料。同样是篆刻,上头刻着“涵文”两字。边铭一句诗,是“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侧文劲枝竹纹。
当年儿媳娄半夏求来的印,作为赠予他的礼物——这世上大概也就丁承熙知道,他本名丁涵文,季棠其实是字。那句边铭取自诗经中颂德祝寿的宴饮诗,他至今都能背诵。敬祝邦家之光、万寿无疆,祝福民之父母、德音不已,祝愿子孙万代、幸福绵长……多好的礼物啊。可惜到头来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
娄昭一边用特质的药水搓手,一边好奇地问俞雅:“这方子跟姥姥配的很像啊。”
少时拿刀起,两手就没完好过。学刻受不得娇气,手起了水泡磨破了又起水泡又磨破了,最后变成老茧,她愣是连滴眼泪都没掉下过。可她不心疼自有人疼,姥姥不知从哪得来的古方,专门配了药给她泡手,日久天长,手劲足了茧也褪了,掌握了足够的技巧,哪怕是一双看上去纤幼白嫩的手,照样有力量刻得了石。
“本来是老枫观的前辈手上的古方,”俞雅说起微微一笑,“你姥姥大约是用自个儿家传的药方换了一份。”
娄昭巴巴地望着她的手,羡慕:“您当初学刻的时候也用的这方子吗?”
俞雅点了点头:“有几味药现在已难寻,药方改良过,但效果其实没有以前的好。”
娄昭表示惊叹。擦干净手,然后去做今天的功课。
书画跟雕刻都在学,现在是书画先登堂入室,所以重心大多放在这里也情有可原。她现在早晚十张大字,上午看书下午学画,晚上有空才摆弄下刻刀。俞雅是现成的老师,在娄昭眼中,云师就没什么不会的。
所以在收到一块砚台做回礼的时候,她忙不迭地窜上楼找俞雅去了:“云师!丁先生送我一块砚!”
俞雅抬头看了眼:“……洮河砚。”
她接过仔细辨别了一下:“新砚,不是老坑种,能用。”
四大名砚之一的洮砚,自唐代成名以来,老坑洮砚一直是皇室文豪、富商巨贾才能拥有的极品,其中老坑石在众名砚中更是储量最少、最难采集,特级老坑石早在宋末就已断采,所以如今每一块洮砚特级老坑石都是千年的古董。俞雅乍一眼还以为隔壁送了块老坑砚过来,心想这种藏品除了放着看看没什么实用,发现是新砚倒还是赞一声有心了。
毕竟对于丁季棠来说,拿一块古砚出来绝对比专门找块品质颇佳的新砚要来得轻松。
“石料真美!”娄昭美滋滋,“雕工也好!”
砚台石质细腻,纹理如丝,气色秀润,发墨细快,虽然不是老坑种,但也是近年很难得的佳品了。
“拿去试试。”俞雅递回给她。看小姑娘点完头,开开心心蹦跶着跑远了。
丁季棠手上的好东西可不少。他是书香门第出身,金石学有多少涉猎不清楚,但眼界绝对不低。早年就一直在搜罗流落海外的文物,拍卖会上他下手的拍品造成的轰动耳熟能详的就有几桩,后来能捐的捐,能送的送,能留下的必然是绝品。
俞雅想想隔壁,再想想娄昭,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嗯,不太妙,这老东西看来是有点想跟自己抢人。
娄昭确实早慧。
听说人有七窍,生来是封闭的,会随着人长大慢慢打开。但她姥姥一直说她天生灵窍就是全开的,过目不忘,聪慧至极。她想想也是,因为甚至到现在都能模糊记得当年被遗弃在姥姥门前的画面,当然大部分是颠簸,人面也是扭曲的,并不真切。
她说话迟,学会走路慢,对外界反应极弱,小时候不知道被人偷骂过多少声傻子。但她在能辨认字形时已经能自主阅读,别人说的每句话她都能记得,看过的任何画面不管过多久都清晰一如昨见,春秋和辩四岁的时候姥姥已经说不过她了,六岁逢着半夏妈妈苦中作乐写绝命书才知道整个上下五千年都装进了她脑子。
当年半夏妈妈养她还没到三岁,姥姥就亲自抱着她上大凌山。枯草老禅师见她的第一眼,就说她有慧根。慧极必伤……大约怕的也就是这么个道理。
所以在她没长成之前,姥姥一点心思都不敢放松。为着她,哪怕半夏妈妈离世,南边再无牵挂,她都不肯再回故土,乃至最后客死异乡也未悔过。
“你遇到了最好的两个人。”俞雅这么评价她的字画。
这绵软甜美的小姑娘有着何等宽阔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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