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自顾自放空的人终于抬起头看他, 在这样冷峻又漠然的眼神中戴星脸上竟然还能挂住笑,显然对此适应良好。
戴星在他老板面前没大没小惯了,能叫人毛骨悚然瑟瑟发抖的丁先生在他面前跟个普通老头也没什么两样。虽说年越发长后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次数多了点,难以预料不可理喻的时候也常有出现,但只要不怕他,搁在一边顺毛撸自然就能好起来。
“可惜的是, 云师怕是自己都不知道曾帮过您。”戴星笑眯眯道。
丁季棠有仇必报, 有恩必酬。然而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承了一个人的情两回, 甚至还是性命攸关死里逃生的大恩, 却偏偏难以报答, 这也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了。
戴星在自家老板掂量与考究的视线中还维持着十分的淡定, 语气闲懒又轻松, 就像是说着今日天气如何亦或是午饭该吃些什么之类的话语,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石破天惊。整个人从表情到眼神都毫无破绽。
丁先生平静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戴星毫不意外会听到这样的问题, 然后他唇角的弧度就拉得更加明显, 两个酒窝像是凹陷下去的小坑, 连眼睛都闪烁着熠熠的光芒:“您自己说的!”他开心道——显然这话他想说很久了, 而现在终于找到可以诉说的时机,“您睡觉时偶尔会说梦话您自己知道么!”
丁季棠:“……”
人老之后, 且不说身体内部的机能发生了怎样的衰变,至少大脑神经对于身体器官的掌控能力绝对会下降。年轻时越是绷紧神经对自己苛刻的人, 到老来越是容易患上脑神经类的疾病。说梦话倒还算是件小事了,如果说脑溢血亦或是中风等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这些年一直是戴星在料理他老板的工作与生活。为了方便照顾他甚至抽空却学了护理还连证都顺手考出了。丁季棠的左腿曾受过穿透性的枪伤,早年是恢复如初, 但到老来受过伤的后遗症慢慢显露出来也没法改变。不能久站,不能多走,逢变天肌肉骨骼都会酸痛,当然要不是他偶尔晚上说梦话,戴星也不知道这枪伤其实还会与隔壁那位让人惊艳的女士有关。事实上在他发觉自家老板这个没法控制的小毛病之后,为他老板守夜也有这么多年了,该听的不该听的反正都记了个透,要说是肆无忌惮好像不太对,但有恃无恐确实又有那么点。
干他们这行的,如此任性方式典型就是会把小命都玩掉的节奏,戴星什么都懂,也知道换做其他任何地方,自己这处境都挺危险的——但他就是有种直觉,不会有事。
正对着老板平和得看不出什么情绪的眼神,戴星扒拉了一下脸蛋,毫不心虚道:“其实也没说很多,含含糊糊没有没尾的,要串联在一起也挺不容易的……”
“不过也算是秘密,”他眨眨眼,完全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憋在心里很多年说不出口的东西,说梦话的时候说出来了……嗯,反正我就是知道了怎么着。”
丁季棠收回视线,靠在沙发上继续凝望茶几上的花瓶中盛开的花硕,没有说话。
早十年要他知道自己会说梦话,戴星绝逃不了命,他有太多的秘密不能说出口,不能诉诸青天白日。可到了现在,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曾紧紧拽在手里的心甘情愿松手,顽固把持着不肯认输的也坦然放开,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呢?就算把那埋葬的一切都说出了口,把自己还掌握的那些筹码交代了出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他不敢说自己会完全相信一个人,但倘若是戴星的话,他也难生出多少警惕之心。
戴星歪了歪脑袋,双手叉腰立在那。怎么说呢,老板这反应没出乎他意料,不过就因为没出乎意料,才叫他觉得难免怒其不争起来。当年的丁季棠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峥嵘,一个名头能震住东南亚各国的地下世界,可到头来竟也变成个无欲无求默默无声等死的糟老头。
他思索了下,还是没忍住:“您就不想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吗?”
丁季棠漠然的姿态从头到尾都彰显出他并没有想知道的意愿。
戴星抓狂。
见这年轻人蹲在一边抓耳挠腮满腔好奇又想不到该怎么问出来才能叫他回答,丁季棠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忽然慢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轻得几乎不闻的笑:“我都知道。”
那些随着时光老去的故事,他全记得很清楚。埋藏在心底有多深,萦回在胸膛里有多黏稠,在意识不清的时候诉说的可能性就有多大。
他这一辈子也算是享尽荣华富贵,尝遍世间珍稀,曾坎坷流离的段落就像盛世华锦上总有些晦暗的色块般微薄渺小,山巅的风光贯穿了他绝大多数岁月,除了养子承熙外,也不能说有什么遗憾。那么还会有什么令都他会耿耿于怀至今?
没报答的恩情。曾失落的旧梦。
很多年很多年之前,那时他尚年轻,有些人也正值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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