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他进来了,沈寒之微微点头表示打了招呼:“你照顾他。”
这是他们这么多天来的交流方式,影夜已经习惯了,他熟门熟路的来到夏朗身边,然后给他掖了掖被角,沈寒之也没有久留,看着影夜做的妥帖,他就端着空药碗走了出去。
门吱呀的关上的那一瞬间,本来想起身给夏朗打热水的影夜却感觉一股小小的力道拉住了他,一转身,发现夏朗居然拿手指奋力勾住了他,让他不要走。
影夜怔了一下,然后把夏朗抱在了怀里,突然,他感到怀里一湿。
夏朗把刚刚沈寒之喂给他的药,全部吐了出来,强行催吐对一个病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吐到最后,已经吐出了血,星星点点的血渍沾在雪白的蚕丝被上,触目惊心。
“会死……沈……”夏朗眼睛一直没有睁开,但是嘴里却在喃喃的说着什么,影夜骤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全身发冷。
他本来以为,沈寒之对夏朗至少有一点在乎的……
夏朗缠绵病榻好几日,终于醒了过来,影夜和沈寒之轮流照顾他,沈寒之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安抚住了他的父亲,宫内现在没有人再敢对夏朗下手,除了沈寒之自己。
夏朗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是影夜。
他其实本来没有那么严重的伤,但是他每天都把沈寒之送来的药和饭菜全部下意识的吐掉,宁愿吃影夜从御膳房偷来的不适合病人的食物,也不肯吃沈寒之精心准备的清粥小菜。
“我想起来古时候有个皇帝,”夏朗容色憔悴,气力却还好,可能和习武有关:“防止别人害他,不敢吃宫里的东西,只敢吃自己带的大饼,”他敲了敲影夜带来的白菜豆腐汤:“朕现在也大概如此。”
“皇上……”影夜心中酸涩,他的小皇帝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臣带你走,”影夜说:“我们离开皇宫,去别人不知道的地方。”
“你傻啊,不可能的,”夏朗吃着碗里的白菜豆腐,他病倒了,这宫里的主子就只剩了沈寒之一个,沈寒之平常吃素居多,大部分菜都是素菜,并不适合病人养病:“沈寒之肯定是想要我的命。”
他本来以为沈寒之会看在往日的情面上放他一条生路,他便主动把皇位交出去,但是那天迷迷糊糊听到的一切,却让他彻底的凉了心。
他那拙劣的演技,还是没有骗过沈寒之,而且他不知道,卫家什么时候把兵符交出去了?
他把另外半块兵符给卫千亦的事情应该没有人知道,那就自然可能是大将军手里那一块。
两块兵符一块主内一块主外,互相制衡,但是现在沈寒之已经完全的打破了这个平衡,除了剩下半块兵符能调动的京城禁卫军以外,其他的势力已经全在沈寒之的掌握之中。
他已经不需要夏朗把这个皇位“让”给他了,他愿意留着夏朗在这个位置上坐一天,都已经是沈寒之开恩了。
夏朗现在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把那半块兵符给了卫千亦,这样至少他还有自保之力……如果可以,去北疆,不要在回来。
想到卫千亦,夏朗又开始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痛了,胃里一阵子翻江倒海,刚刚吃的白菜豆腐马上就又吐了出来。
影夜愧疚难耐:“主上……对不起……”
“没事,”夏朗笑了笑:“你已经尽力了。”
九死一生回到京城,谁知道京城却更是一场鸿门宴呢?他这伤本来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拖了一个多月还没有结痂,再加上天天催吐引起的各种不良后果,夏朗自己都觉得,自己命肯定不可能长到哪里去了。
活着……真的好累。
他这样想着,眼睛一合,又想睡过去。
在沈寒之身边,他其实根本睡不着觉,沈寒之的气息一靠近他,他的身体就会下意识的绷紧,但是又害怕被沈寒之发现,只能强行命令自己放松下来,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的。
只有在影夜在的时候,夏朗才能放心的睡过去,但是他既要催吐,还要吃饭,还存了一分想跟影夜多说说话的心思,睡觉的时间就更少了。
偏偏不知道沈寒之抽了什么风,这些天陪他的时间越来越多,甚至把奏折也搬到了他这里来批,夏朗不想睁眼面对他,只好逼着眼睛装睡,可是又睡不着,反复起来,夏朗的精神一直绷的紧紧的,醒来之后一个星期,变得更瘦了。
这天沈寒之抱起他来,似乎就像抱着一副骨头架子一样,一点重量都没有。
他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太医呢!皇上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这样?他让太医开的方子明明都是最好的,为什么夏朗的状况越来越差?
太医过来诊断,一触摸到脉象,不由的奇怪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沈寒之紧张的盯着太医。
“气血不足……思虑过重……”太医抬起头看着沈寒之:“沈公子,我开的药膳,皇上每天都有吃吗?”
“都吃了,我喂的他,”沈寒之说:“而且他每天十个时辰以上都在昏睡,怎么会……”
他有些想不明白,太医也搞不懂为什么,御膳房每天都精心的熬制着各种药膳,皇上一天睡那么长的时间,怎么诊断出吃不好睡不好呢?
沈寒之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测。
他走出了大殿,挥手叫出他的暗卫。
“今天影夜来了之后,盯着他,看他在做什么。”沈寒之吩咐道。
他为了表示尊重和让夏朗自由,影夜在的时间,他是没有派人害他的,因为他相信影夜不会害夏朗,但是万一呢……
暗卫晚上回来告诉沈寒之结果的时候,沈寒之跌落了手中的笔。
墨汁晕染了雪白的宣纸,沈寒之觉得自己的心如刀绞:“你再说一边。”
“皇上把吃的药膳和汤药全部吐了,只吃了影夜大人从御膳房拿来的东西,”暗卫公事公办:“皇上对影夜大人说,在您身边他睡不着觉,只能闭着眼睛等天亮。”
沈寒之终于知道夏朗日渐憔悴的原因了。
是他害了他。
他已经不再被夏朗所信任,当初那个放心把所有奏折都交给他的小皇帝,现在连他送到吃的都不敢吃下去,迫于他的压力吃了下去之后,转身就是一阵阵的催吐。
这样……有多伤害身体啊。
沈寒之一瞬间有冲动现在跪在夏朗的床边,祈求他的原谅,一遍遍跟夏朗赔罪,只求他相信自己不会害他,但是沈寒之自己也清楚,夏朗不会相信了。
沈寒之眸色黯了黯:“我知道了,告诉影夜,我今晚不过去了。”
本来一般是他和影夜一人半天,沈寒之每天只有晚上有空过去陪他,他白天要周旋在一直给他施压的父亲和抗议他名不正言不顺的朝臣面前,只有在夏朗身边,才能堪堪睡一个好觉。
但是沈寒之却不知道,这半天对于夏朗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沈寒之突然有事,一连三天都没有出现在夏朗的寝宫。
“似乎在宴请宾客,”影夜对夏朗说:“这几天御膳房的菜色都丰富了不少。”
他还看到了很多比较适合病人吃的,于是就多给夏朗偷会了点。
夏朗冷笑了一声:“可能在商量着让我怎么死。”
“皇上!”影夜如临大敌:“不可以乱说话!”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从夏朗口中听到“死”这个字,因为他能感觉到,夏朗是真的没有多少活意了。
“没事,”夏朗笑了笑,拍了怕影夜的胸膛:“我不会这么容易去死的。”
卫千亦,影夜,他担心的人还没有好的归宿,他怎么敢死?
虽然活着对他来讲,已经是种不小的折磨。
胸口的伤终于开始结痂脱落的时候,夏朗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本来一头光滑靓丽的黑发现在形如枯槁。
消失未见的沈寒之在那一天出现在了他的身边,笑容还是初见那般温柔:“你之前说的提议,哥哥想了想,觉得还不错,皇上您说呢?”
夏朗的眼神有些木楞,在沈寒之说完半天才反应过来沈寒之在说什么,半晌他答道:“好。”
他用自己的禅位诏书,向沈寒之换了三道旨意。
第一,贬卫家到北疆,没有应允不得进宫。
第二,封影夜当禁卫军首领,封邑百户。
第三,放他出宫。
夏朗没有想到沈寒之答应的那么爽快,一时间甚至有些诧异:“你确定?”
“确定,”沈寒之眸色黯了黯,苦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他现在没有任何的愿望了,只要夏朗能活下来,其他什么都无所谓。
他不敢见夏朗,因为他知道夏朗看到他会寝食难安,他只能偷偷的躲在后面,在影夜趁着夏朗睡着了去御膳房偷东西的时候悄悄的来看夏朗一眼。
有一天,他在呢喃中听到夏朗的梦话:“你怎么不去死……”
沈寒之觉得,这话应该是说给他听的。
他也觉得,他该去死了,可是他死不了,如果没有他,真的没有人能护住现在脆弱的跟纸一样的夏朗了。
父亲那边给的压力越来越大,宰相已经看不惯沈寒之继续跟这个病弱皇帝磨磨唧唧了,直言如果他不动手自己就要动手了,沈寒之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拾起了之前夏朗的建议。
立冬那一天,下朝第三十三代皇帝,夏氏最后的皇族正统血脉夏朗,下了一封罪已诏。
里面洋洋洒洒列了数百条夏朗的罪名,最后结尾写到,夏朗不再适合当这个皇帝,选择把这个位置交给自己的皇后沈寒之,择日开坛祭祖,以告先祖。
所有人都被这哄然的消息震惊了,因此随之发下来的两条圣旨显得无声无息。
大将军满脸堆笑的接过圣旨,转身就砸在了卫千亦头上。
“醒醒!”他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自己形容枯槁面色憔悴的儿子:“你还在奢望着那个狗皇帝对你有半点怜惜?”
圣旨上写明了,把卫家贬到北疆,未经传唤不能入京。
这已经几乎相当于流放了。
卫千亦怔怔的看着那上面独属于夏朗的字迹,反复的读了一遍又一遍,想从里面看出夏朗被胁迫的痕迹,但是他却看不出来。
夏朗笔记流畅,没有任何停顿,最后的皇帝玉玺盖的墨迹鲜明,没有任何的犹豫。
终于,他心中的那根弦,断了。
一道铜光从他的掌心划下,虎符叮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都听您的。”卫千亦哑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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