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情除夕夜,霜树银裹,一红一紫二人,相互倚靠,岁月静和,云空暖熙。
李准曾赠给江暮雨四个字——黑夜,恐惧。虽然白珒直到现在也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他简单的理解一点,只要在晚上陪着江暮雨,江暮雨就不会恐惧了。
一个人害怕黑夜,会是因为什么呢?
害怕黑夜,因为害怕孤独。害怕黑夜,因为夜深人静就会触景生情,伤心往事便会随之而来。
是这样吗?
白珒问。
江暮雨有什么伤心往事是他所不知道的吗?
身为贵族子弟,却会洗衣做饭这种粗活累活?
上百年的时间,他独自一人住在九天云榭——那个寒冷,且无人问津的地方。
没人陪伴,没人问候,因为别人觉得他不需要。
他冷漠无情,对人爱答不理,他沉默寡言,生人勿进。
其实,他的内心是很孤独的?
百年时光,无数的黑夜,他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望着山水瀑布,夜露霜寒,月华清冷。
一人,一箫,漫漫长夜。
无悲,无欢,习以为常。
“师兄。”白珒紧紧的环住江暮雨的手臂,将脸埋了下去。
江暮雨看向白珒——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
莫名其妙,要撒娇也是去跟师父撒娇?
江暮雨有些无奈,被比自己大半年的白珒赖着撒娇求哄,这种感觉太膈应了。
不过,谁让他是当师兄的呢!
黑夜幽凉,师弟“怕冷”要人陪,师兄又怎能将人推搡出去“挨冷受冻”。
罢了。
语笑喧阗,太陌生了。嘘寒问暖,从不奢求。
万物俱寂,连虫儿鸟儿都歇了,唯有他自己孤独的望着夜空皎月,孤冷难眠,一个人,孤独的守望这无边无际的黑暗。
长夜难明,若有一个人陪在身边。
真好。
“今天的凉拌土豆丝味道不错,是月河你做的?”南华斜靠在炕几旁,还在回味那鲜美的滋味。
月河长老用折扇打掉南华试图抓草药的手:“那叫醉金丝。”
“就是土豆丝嘛。”南华撇撇嘴,趁着月河转身的功夫又去偷药,被月河一瞪,顿时蔫了。
“有机会了我一定将你肚子抛开,看你的肠胃究竟是怎么长的。”月河长老佯装恼怒道,“你这么贪吃,该不会是饕餮转世?”
南华噗嗤一笑:“我要是饕餮,就先把你吃了。”
“我怕你消化不良。”月河长老将食物全部收走,“行了,回你屋里睡去。”
“哎呀,我懒得动弹了。”南华往下一出溜,直接四仰八叉的倒炕上了,装成死狗一条,打骂不走。
黄芩和凤言特别有眼力见儿,又同时屈服在掌门的淫威之下,只好告别月河,去南华的屋里挤一宿。结果发现江暮雨和白珒不在,只有一个又矮又小的南过霸占一个大炕。
师兄弟二人互相交换眼色,合起伙来把南过驱赶到边境,然后俩人平分江山,倒下睡觉。
“月河,暮雨在洞庭天池捡了枚玉镯。”南华望着天花板,说道,“是凤血石,通灵古玉。”
“是么?”别看月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喜爱读书的他自有见识,“既是通灵古玉,定有上古魂灵寄宿?”
“嗯。”南华不冷不热的应了声。
月河看了他一眼,道:“瞧你这表情,那寄宿的魂灵并非祥瑞,乃是祸端?”
“一半一半。”南华翻了个身,侧躺着面朝月河,“驯服了便是祥瑞,反之便是祸端。”
月河想了想,说:“那为以防万一,是否应该丢弃?到时是福是祸,也都跟咱们无关了。”
“别介。”南华似笑非笑道,“洞庭天池那么大,里面的珍宝那么多,这凤血石偏偏让江暮雨拿到了,你就说这是不是缘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将那玩意丢了,也难保它不转了一圈再回来。到时它辗转多人之手,品性难测,再想驯服就难了。”
月河:“你是说,顺其自然?”
“嗯。”南华阖上眼帘,懒洋洋的说,“洗洗睡月河,再有俩时辰天就亮了。”
月河点头,却转身端了香炉出来,往里倒了七八种不同的香料。寥寥烟雾弥漫出,沁人心脾的味道仿佛能卷走身心的疲惫。
南华忙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以前没闻过。”
月河说:“你最近不总说浑身无力吗,这是我调的香料,里面放了有助安神养身的药草。”
“哎呦。”南华喜出望外,一脸受宠若惊,“你对我真好。”
月河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给逗笑了。
南华激动的跳起身,移到香炉旁边近距离闻了闻,又用蒲扇闪了闪,加快香料的燃烧,吸入更多的味道。神清气爽之感涌上心头,南华望着那香炉,不由得入了神,唇边溢出一抹笑,悠然叹道:“还是我家月河贴心啊,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南华回头,看向月河,温怡笑道:“你要是女子啊,我肯定娶你过门。”
月河瞥他一眼,将手里的折扇砸过去:“口无遮拦,又胡说。”
南华哈哈一笑,伸手接住,“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啊。”
“你慢慢开玩笑,我去如厕,睡。”
南华悠哉打扇,目送着月河出门。他扇风的速度慢了下来,一点一点,渐渐停了。他面上欢愉的笑容褪了下来,一点一点,渐渐僵了。
只是个玩笑。
对啊。
玩笑。
你觉得这仅仅是个玩笑话,因为我在你的心目中就是那种不着四六,好没正经的疯癫样。玩笑而已,你不会生气,不会当真。而我……也可以肆无忌惮的随便说,随便开玩笑。
这样也……
挺好。
呵,南华释然一笑,他伸手招来香炉,搂着香炉直接躺被窝里,也不怕把自己熏死。
次日春节,少妇一早起来领着小姑娘去街上买糖。母女二人瞧着老师傅画糖人,一只蝴蝶画的是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小姑娘拿在手里根本舍不得吃,一路跑一路挥舞着蝴蝶飞,兴高采烈的朝身后少妇招手:“娘亲快点,快一点啦,我要拿回去给仙君们看。”
“你慢点跑,注意别摔了。”少妇手里捧着新鲜采购的坚果和蔬菜,新春街上人流如织,她加快脚步跟着小姑娘,生怕孩子被人群冲散。
少妇走得急,没留神前面,伸长脖子去看女儿,冷不防跟迎面走来的男人相撞,花生瓜子撒了一地,萝卜土豆滚的到处都是。
少妇吃痛捂着脑门,温良恭俭让的先行赔礼道歉:“一不小心冲撞了公子,奴家给公子赔罪。”
退一步海阔天空,少妇虽然觉得这错不完全是自己,但先道歉也没什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免去一场恩怨纠纷,何乐而不为。
少妇一厢情愿的小事化了,但对方可不想忍一时风平浪静。
男人掸了掸衣袍上沾到的土豆泥,一张脸高傲的仰着,下巴都快翘上天了,小眼睛一挖,双手往后一背,一副皇帝老儿九五之尊的模样:“下界的人就是没规没矩,上到修士下到平民,均是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低等货色。”
过往群众特别喜欢看热闹,这边出了事儿那边就自动自觉的围成一圈看戏了。少妇上下打量一番这个高她两头的男人,圆脸小眼睛,眉间一颗痣,傲气冲天,全然是一副老天第一老子第二的模样。
这种狂到没边的嚣张德行立即引发了众怒,当场就有人跳出来打抱不平。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撞了人家大姐也不知道道歉。”
“就是啊,人家大姐都说抱歉了,你还言语羞辱人家,这哪是君子所为?”
少妇蕙质兰心,早就看出此人衣着不凡没准也是个仙君。出来为她说话的都是归来镇的乡民,人群中自然也有修士,但他们看了一眼这男的立马夹尾巴跑了,所以这人绝对不好惹!
“娘亲。”远处的小姑娘两眼通红,一手拿着糖人一手抹着眼泪,被找她母亲麻烦的男人吓得直哭。
男人听到声音,朝小姑娘走了过去,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道:“丫头,有一个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年纪大的男孩,你有见过吗?”
小姑娘哆哆嗦嗦的摇头。
男人看向地上散落的食物,又问:“你跟你母亲两个人生活?”
小姑娘白着脸点头。
“买这么多东西……家里有客人?”
小姑娘不吭声了,眼泪嗒嗒掉。
“呵。”男人轻笑一声,幽冷的目光瞭望远方苍穹,“找到了。”
话落,男人就地化作一道犀利剑光,宛如流星闪电般一跃冲天,消失不见。
“孩子。”少妇忙跑过去抱住啼哭不止的女儿,唯恐那人下了什么黑手。
“何清弦?”
突然响起的熟悉声音让少妇如释重负,她回头看去,原本忐忑不安的心顿时平缓了:“是白仙君啊!”
少妇为女儿擦干眼泪,见白珒一直望着那剑光消失的方向出神,不禁问道:“白仙君,你认识那人?”
白珒眼中流淌的冷冽之色看的少妇心底发毛:“何止是认识啊,简直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仙君?”少妇暗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问:“仙君跟他有仇吗?那,要不要去报仇?”
“我师兄不让。”白珒似是无意识的就回答了。
少妇有点纳闷,这种时候不该说“我师父不让”更有说服力吗?
“主要是现在的我根本干不过他啊。”白珒耸耸肩,实事求是,又说道,“我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准没好事,废话不多说,我得回家报信去。”
“诶?”少妇一下子不知该干嘛了,只好拽着女儿紧跟着白珒跑。
“大哥哥,你确定你不吃?”
破庙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青年,他披头散发,蓬头丐面,一身破衣烂衫,靴子丢了一只,双足上满是翻山越岭留下的血泡,血液干涸,连着血肉和丝袜在一块,稍微走动两步,扯着皮肉钻心的疼。他为了脚上不受罪,只好少走路,心如死灰的在这间破庙里待上三天,不吃不喝,气若游丝,早已半死不活。
他觉得自己会在这里死去,无人发现,直到肉身腐烂剩下一具骸骨,到了晚上还会受到乌鸦和老鼠的啃食。
但是无所谓了,生与死,都无所谓了。他就是个被人抛弃,无处可归的丧家之犬。
他没想到如此落魄的自己,居然也有人管。
不是慈悲为怀的和尚,也不是心地善良的大娘,而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谁家的?
他闭上眼睛,他不饿,不想吃,只想死。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如鸿毛。”那孩子突然笑了,笑的越发不像个孩子,“一,出去尽你所能,搅和的翻天覆地再死;二,像你这样缩在荒无人烟且肮脏昏暗的角落里慢慢等死。你选哪个?后者?真没出息,这样没骨气的货色,还算什么逍遥庄大弟子。”
“我已经不是逍遥庄大弟子了!”那人突然怒吼出声,仿佛用光了他仅剩不多的力气,瘦骨嶙峋,面黄衰弱,他的嘴唇发青发紫,干涩的双眼流出酸涩的泪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我没人要了。”
“哦。”孩子轻轻点头,一点同情之色也没有。
“别人阖家团圆共度除夕,可我呢?一个人绝望的待在这等死,我想念师父,我想念师弟,我爬出破庙朝外一看……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属于我。”
小孩喃喃念叨:“谁让你一年过不好,你就让谁一世不安宁。”
“我是冤枉的,小鬼,我真的是无辜的。”庄引呜咽痛哭,“为什么师父不给我解释的机会,为什么……”
“因为你是替罪羊。”小孩语气冰冷,没有丝毫温度,好似一桶雪水无情的泼在庄引头顶。
庄引愣住了:“什,什么……”
小孩伸出手,轻轻搭在庄引僵硬的肩膀上,指间冒出点点黑雾,逐渐凝聚成一缕魂火,魂火之下孕育出一条细长的小蛇,缓缓钻入庄引的皮肉。
小孩将一屉肉包递到庄引面前,露出纯真明媚的笑容,稚嫩的声音挥洒着天然与无邪:“大哥哥,你若不吃东西,真的会死哦。”
庄引怔怔的伸手去接,小孩面上灿烂的笑容蓦地一凝。
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空中远远的飘来。
“小朋友,我身上的阴符是你偷偷种下的?”
“过年也不让人消停?”李准起身,一边将肉包丢给痴呆的庄引,一边转身看向缓步走进院子的何清弦。
“我是个急性子,有些事不解决,我这年就过不好。”何清弦一身长袍在劲风中胡乱翻飞,他双目幽幽的盯着李准,唇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度,“我得请教阁下是何方神圣了,披着七岁稚子的外套在这招摇撞骗,你安的什么心?”
李准冷笑:“护法大人切莫东施效颦。”
何清弦神色冰凉如铁。
“我披着小孩子的外套弄虚作假,护法大人不也披着如兰君子的外套在那里坑蒙拐骗吗?”李准笑容盈盈,就像个得到糖果兴奋不已的三岁孩子,“你跟佟尔还真是般配,快去拜把子,我当见证人。”
何清弦似是被激怒,眼中跳跃的火焰似是要将所见之物统统燃烧,他克制的很好,叫不知情人看了去还以为是“父亲对孩子”的恨铁不成钢。
何清弦伸手一握,一支红缨枪显现在手:“让我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可别只有暗中下阴符那一个雕虫小技。”
何清弦说话的功夫,红缨枪已夹带着呼云风雷之力朝李准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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