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也是真的担心万胜利, 摔了一跤,骂了三房几句之后, 又骑着车子赶忙上路了。
从他们村里,到公社医院有好一段的路要走, 骑车子紧赶慢赶的, 也赶了四十来分钟才到。
她把自行车停在公社医院外面, 惶惶不安的搓着手,有点不太适应来这种看着相当正规的地方,四处都是穿着制服的大夫和护士, 乡下人来这地方,难免有些拘束。
王秀英小心翼翼的问了人,好半天才七拐八拐的找到了万胜利在的急救室。
一看见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白布单的万胜利, 和旁边几个大人都沉默的坐在那的时候, 王秀英整个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理智全无的冲了上去。
“我的儿啊——!”王秀英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扑在万胜利的身上, 一边嚎啕大哭, 一边用手捶打着床铺, “我苦命得儿啊,都是那万幸害了你啊!这扫把星害人啊,我的儿啊!”
她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拽着医院的床单擦鼻涕眼泪。
旁边还在观察万胜利病情的大夫皱皱眉, 说道, “家属控制一下情绪,这里是医院,床单都要清洗消毒的!”
医院里见多了生生死死,过客也多,大夫只一眼就能看出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秀英颧骨突出,眼眶却向下凹陷,可偏生眼睛还小。
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一副贼溜溜的模样,让人心生不喜。
刚才那一哭起来,更是显得面目可憎,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种人,吃软怕硬,一旦出事容易胡搅蛮缠,只能跟她硬着来!
几个男人闻声,连忙把哭的虚软,看上去像是站不起来的王秀英给扶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王秀英兀自流着眼泪,看着床上躺着,人事不知的万胜利,不禁觉得悲从中来。
她好好的一个大儿子,她去县城赶集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兴高采烈的说回来给她抓鱼,摸桃子、和大枣吃。
结果现在可好,就因为老三家里头那个万幸,那个该死的扫把星,就这么丢了命啊!
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白布单都盖上了!
“嚎嚎嚎,娃好好地,你在这嚎什么丧!”万忠军手上拿着烟,大夫一个眼刀过去,他也不敢点,夹在耳朵上,时不时拿下来闻闻味道。
王秀英冷不丁听见这话,一愣,瞪大眼说,“真的?!娃好好的?!”
万忠军瞅着她这一张脸,眼底的嫌弃一闪而过。
王秀英长得本身并不好看,年轻的时候毕竟水嫩,能给撑起来,也显得没那么的丑。
可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身上的肉也松了,身材也走形了。
王秀英看上去膀大腰圆,是个典型干活出力气的农村妇女,可实际身上没多少肉。
尤其是那脸,有些角度看上去,尖酸刻薄,就像是个尖嘴猴腮,会磨人福运的耗子。
“你这说的啥话?我是孩子他爹,还能拿这骗你!”万忠军冷哼一声,扭过头去。
王秀英这才抹干净了脸,又到床边看了看。
万胜利虽然脸色苍白,隐隐发青,可呼吸却是平稳的。
就是那条腿情况比较惨,本身只有两个血口子的腿,现在整个肿的老高,乌青的一片,伤口边缘的地方还是有点溃烂,得十天半个月的养呢。
老四见状看了一眼王秀英,唇角勾出了一个说不清的笑容,说道,“多亏了人家老孙叔,给胜利先放了毒血,又给吃了解毒丸,否则,胜利都不等送过来,路上都得咽气,回去可得好好谢谢他。”
要不是孙老头不计前嫌,先帮万胜利整治了,否则现在结果怎么样还真的不好说。
万忠军也点头称是。
王秀英被他一句话给臊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不给老孙头钱,那还不是为了他们万家着想?
病都没看好,还有脸要钱,这可是哪来的道理了?
这么一想,王秀英又觉得自己理直气壮,腰板不由又挺直了一些,暗暗的看了坐在一边的老三和老四,不愿意搭理他们了。
嘴角耷拉着,活像谁欠了她二百块钱似的。
“家属跟着去缴费。”一个大夫拿着板夹走过来,手上开了一张单子,左右看了一眼,递给了唯一的女人,也就是王秀英。
“交完费之后,孩子留在这观察三个小时,没有异样就可以带回家休养了。”大夫说道,在纸上写下注意事项和要开的药,“平时注意少吃辛辣重口的,咸的东西也不要吃,油腻的东西也注意少吃,清粥最好。”
王秀英视若珍宝的接过,什么都看不懂,却也还仔细盯着研究了半晌。
夫妻两人都不识字,万中华和万报国对视一眼,由万报国说道,“二哥,你和嫂子在这陪着孩子,我跟三哥出去,顺带透口气,交了费回来。”
王秀英巴不得他们去交钱,手上的单子往那边一递,斜眼不看人了,也没有给钱的意思。
万忠军到底是要脸,讪讪笑着从裤兜里摸了半天,结果什么都没摸出来,脸色一时有些发窘。
“我身上带了。”万报国扯扯嘴一笑,和万中华一前一后出去了。
他这二哥,平时不管是,是个耙耳朵,只有触及到他面子的事儿,才能硬气起来,管一管婆娘。
等他们两个走后,王秀英这才坐到了床边上,给她宝贝儿子摸了摸脸。
万胜利被摸得有点痒痒,眼睛动了动,就睁开了眼睛。
见他睁眼,王秀英脸色一变,连忙抱着他的头开始嘘寒问暖,一叠声的说,“娘的心肝啊,疼不疼?哪难受不?”
万胜利摇了摇头,看样子也是真的虚弱。
他看见他爸也在边上的时候,浑身瑟缩了一下,轻轻喊了声,“爹……”
“你告诉娘。”王秀英看了一眼万忠军,不让他说话,脸色一整,说道,“是不是那个万幸害你让蛇咬了的?”
肯定是那个万幸,好端端的,大冬天的非得上山上摘果子,还忽悠着她家金凤跟胜利一起。
知道那山上有蛇,还让胜利上山,这不是明摆着害人吗!
王秀英越想越觉得这小姑娘心思歹毒,脸色不由狰狞了起来,想着回去她得好好跟这万幸算账!
哪想到万胜利却摇了摇头,有点纳闷,“娘,这跟宝丫有啥关系,是二妹说发烧难受,想吃果子,我才上山的。”
王秀英恨铁不成钢,戳着自己儿子的榆木脑袋,“这可跟你妹子有啥关系,她也是被万骗了上山的!都怪那个万幸,你也是鬼迷心窍了,这都看不懂?”
万胜利一顿,知道这事儿跟他娘说不明白,干脆不说了。
他这次在他朋友面前,丢面子丢大了,回去之后,可得想办法给补回来,没功夫搭理他娘。
正巧几人话音刚落下,去交钱的万中华、万报国兄弟两人回来了,彼此脸上的表情都不太好。
万报国尤其多看了看万中华的脸色。
刚才那番话,他们在外面显然是听到了的。
胜利这孩子自己都说了,跟宝丫没关系,可这二嫂非得把屎盆子扣到宝丫身上,说是万幸害了他们一家三口,这至于吗?
哪有当伯娘的这么耍无赖的?何况宝丫之前还叫她娘呢,一喊就喊了这么多年,就算是块石头,那也该捂热了!
他三哥是不会说话,可人聪明,凭着自己成绩也成了他们家里第一个上出来的高中生,更是他们整个村子里的一个‘奇迹’。
——你见过哪个村子,孩子哑巴了,还能考上高中的?!
他三哥聪明,什么东西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全家四个孩子,就数他三哥聪明。
要不是当年他爸出事,三哥落到了水里,被救上来之后失了声,否则全家最有出息的一个,肯定是他三哥。
万报国想着三哥这么多年对他的好,一时间也觉得心绪翻涌,忍不住粗声粗气对王秀英道,“嫂子,你这话说的,可就亏心了。这宝丫今年都不到六岁,话都刚学会说没两年,她哪来的本事忽悠胜利一个大小伙子上山,还能被毒蛇咬了?这蛇又不是宝丫放上去的!”
“再说了,宝丫不也是被蛇咬了,这才差点没的吗?”万报国皱了皱眉,再看向他二哥的表情有些不赞同,“你们不叮嘱着孩子别上山,反而出事之后再怪宝丫这个孩子,这可说不过去啊!”
万中华不能说话,背着手在一边沉沉的看着,意思同样不言而喻。
他的长相最像是去世的父亲,且长相稳重,当年是被他父亲当成一个士兵一样严格训练的,因此也一直很自律的要求着自己。
可惜后来因为他嗓子的问题没办法参兵,但这么多年来,万中华对自己也一直要求很严格。
下了工之后,也会按照他父亲告诉他的方法锻炼身体,训练自己,绝对不会偷懒,是他们大队上一顶一的一把好手,谁听见他的名字,都得竖起一个大拇指。
是以,这种沉稳的气势,一下子压的万忠军甚至不知道要怎么回话。
王秀英也有点憷这个不能说话的老三。
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简直要把人压的喘不过气,遂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表情相当不好看,兄弟几个就权当是看不见了。
万胜利的腿也不好走路,背着回去这一路颠簸的厉害,万报国和万中华兄弟俩去找老乡借马车去了。
王秀英见两人出去,冲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努努嘴,小声的冲着自家男人说,“医药费是多少钱?”
药单他男人拿回去了。
虽然字不认识太多,可万忠军好歹也是上过几年学的人,简单的数字还是能认识的。
他看了眼王秀英,闷声说,“不咋花钱,回去公社能给咱报销。”
这年头农村都能报销医疗费,也是政策下的补助,有些报销多的,都不用自己花一分钱,还能拿到补贴养身体。
否则农民这穷苦干一辈子,一场病钱就全都搭进去了,谁看得起病?
只能拖回家等死罢了。
“花的钱,咱们家一分钱都不能出。”王秀英拍掌,小声说,“回去之后都得让三房出了,反正她陈晓白有钱,不差这几个子儿,再说,咱家胜利都是被三房那万幸害的,就是残疾了,她也得养咱们胜利一辈子,给咱俩养老送终!”
王秀英眼睛一瞪,顿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万幸既然已经是三房的人,那就跟他们二房没关系了,合该是三房的人出钱。
万胜利是他们二房的长子,那以后他们两个老了,按照习俗,就得跟着万胜利住。
万一他出了点啥事,他们两个可不就得让三房养着了?
万忠军这次终于皱了皱眉,呵斥了一声,“胡说!”
万胜利躺在边上,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他今年已经九岁,再过两年,就该说媒定亲,就是个大人了。
可听见他娘这么说,万胜利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心里那股莫名的责任感告诉他,他娘这样是不对的。
可是他家里,一般都是他娘说了算。
别人就算是有不同的意见,他娘表面上听了,可实际上还是我行我素。
不光如此,还会一直暗暗记在心里,逮着机会就要说一嘴,翻旧账,因此万胜利也不敢多说啥。
王秀英讨了个没趣,耷拉着脸坐到一边了。
她这男人,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她这么累死累活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她们这个家了?!
这老三家里有能赚钱的,老四家里男人又是个能干的,就快要竞选副大队长了,他们呢?
不想点办法贴补自己,以后咋办?
万报国和万中华人缘好,邻近的几个村子都互相认识,也都知道底细。
没一会儿,他们就把东西借过来了,带着几个人一起回家。
临走前,大夫又嘱咐了一遍,说被蛇咬之后,要饮食清淡,忌荤腥,如果有发烧的情况,就再去医院,吃食上一定多注意。
几个人乖乖的听着,在医生面前谁都不敢造次。
那些大夫可都是有文化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农村人心里,有学问得人,就是厉害的。
回去时比来的时候要轻松地多。
万胜利躺着,晃晃悠悠的没一会儿就又有了想睡的意思。
万中华骑着陈晓白的车,剩余的人都在马车上,驾着马车悠悠哒哒的往家走。
虽然他们脚程已经不慢了,可这么一条路,等他们回到石桥村的时候,天都已经快泛黑了。
马车在门口停下的时候,屋里就响起了孩子们笑闹的声音。
万中华虽然嘴巴不能说,但是耳朵却因祸得福,变得更加的灵敏了些。
笑着停好了车后,他动作熟练的蹲下身,把从屋里冲出来的小炮弹抱在了怀里。
“爹!爹爹!”万志高抱着万中华的脸就是一顿乱蹭,一整天不见,粘人的小家伙想死他爸爸了。
万幸在后面看着这其乐融融的场面,面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万中华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当下冲着万幸招了招手。
万幸一愣,小心翼翼的挪了两步,最终被万中华一下抱在了怀里。
一大一小两姐弟同时坐在了父亲臂弯,被他壮实有力的胳膊抱着,一起进了屋。
“今天奶杀了一只鸡,妈也从集市上带回来了两个猪蹄髈!”万志高兴冲冲的,不想从父亲怀里下来,赖着不动弹,嘴里不停地说着今天能吃到嘴的美食。
万中华也一点都没觉得累的样子,抱着俩孩子在院子里转着圈走,溜着他们玩。
万幸一开始坐的心惊胆战的,没一会儿就安逸的开始享受起来了。
万中华这俩胳膊也不知道怎么长得,跟铁一样,稳固的很。
万幸刚才手不小心碰到了一点,就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实打实的肌肉,硬硬的。
再说,万志高在他怀里都快扭成个小麻花了,也没见万中华露出一丁点吃力的表情来,显然是一点没把两个孩子的这点重量放在眼里。
万幸琢磨着,估计再加上一个陈晓白,万中华都不带皱一下眉毛的,力气大就是好。
虽然万中华不能说话给他回应,但是万志高也是一个自嗨型的小太阳,一个人也能说得很起劲,“奶用鸡炖的有土豆,还炖了好些白菜,今天可以吃饱,奶还说蹄髈是给我宝姐补身体的,多吃蹄子我宝姐的脚才能好得快,剩下的汤明天还能擀面条吃!”
万幸嘴角抽搐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丫子,心想这农村不管是哪个年代都一样,全都奉行着吃哪补哪的至理名言。
所有人也都忙活了一整天了,虽然是因为孩子病了才能吃得上这么好的一顿饭,但是吃到嘴里了才是实在的,管你是因为什么能吃到的。
几个孩子都没有个生病的样子,兴致十分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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