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妈对各种各样的消息如数家珍,大到远方的家国天下事, 小到巷子里谁家姑娘行为不检点, 全都一清二楚, 经常一边缝衣服、纳鞋垫, 一边跟阿嫣谈起,就这么消磨了一天又一天。
阿嫣的话很少,只是听,偶尔问两句。
这位张小姐从小就是木讷的性子,不善言辞,何妈早习惯了,起初没觉得古怪, 渐渐的, 却忍不住忧心。
阿嫣总叫她出去买东西。
全是各类脂粉, 香水,衣服。
后来,阿嫣嫌弃何妈的眼光不好,买回来的物件不衬心意, 便自己出去逛街, 到傍晚才回来,每次都满载而归,坐一辆黄包车回来,后头还跟一两辆装货品的,大把的钱花出去,挥金如土不眨眼。
更多的时候, 阿嫣独自呆在房里,不让人进去,不知一个人神神秘秘的干什么。
何妈实在放心不下,趁着有空,偷偷回了一趟张家。
不久,张浦带着妻子卫敏芝一道来了。
阿嫣刚搬来头几天,兄嫂来过一次,劝说她回去住,家里人多总有个照应,被她一句‘人多是非多’一口回绝。
张浦见妹妹态度坚决,没有转圜余地,便想由着她自己冷静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只是何妈突然过来汇报阿嫣的近况,他实在放心不下,只能亲自走这一趟。
其实,张浦也好,卫敏芝也好,甚至何妈……多少都清楚,短时间内,阿嫣为何性情大变,举止诡异。
三个字,足以解释一切。
——唐子明。
他视阿嫣为糟粕,可阿嫣的人生,自从出嫁后,便是围着他打转的。
失去了他,等同于失去活着的意义。
车里,张浦思索再三,对妻子道:“现在说这个,可能早了点,但周围若有合适的人选,你留个心眼……阿嫣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爸妈在时,便教她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道理,如今出了这等事,咱们怎么安慰也治不了根本,只能以后另外找了人,她才好安定。”
“我心里有数。”
卫敏芝说了一句,想起唯唯诺诺的小姑子,依旧愤愤难平:“说到底,就是姓唐的没良心!阿嫣哪儿亏欠他们唐家了?他留洋,阿嫣替他照顾父母,老两口去了,阿嫣操持丧事,就连他那弟弟,都是阿嫣带大的。他来这一手,可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
张浦皱起眉,不悦道:“妇人之见!子明的才华和学识,绝非你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的出现,是文坛之幸,时代之幸。阿嫣跟不上他的脚步,本不是他的错,你怎能责怪他?”
卫敏芝受他一顿责骂,讪讪地低下头。
唐子明有着惊世之才,张浦一向对他十分推崇。
卫敏芝暗想,撇开血缘亲情,丈夫对唐子明选择毅然离婚的勇气,可能是支持并且赞赏的。
汽车开到青桐巷,停在36号门口。
何妈一早听见动静,在外候着,领他们进去。
“小姐昨天又出去了,带着子睿少爷一同去的,听说在南街的百货公司,买了几件贵的吓死人的新款旗袍……真跟中邪了似的,今天洋行的人来了,这会还没走呢,带东西来给小姐瞧的。”
说着,已经到了客厅。
一名身着米色西装的绅士,正热情的向穿戴雍容的女子推荐:“这件水貂皮大衣,太太们可喜欢了。这边,这件狐皮坎肩——”
女子忽的变了脸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满是不高兴,嗔道:“缺不缺德啦?同类轻易不相残,你还叫我披在身上到处乱晃……再说了,这是兽龄尚浅的公狐狸皮,一股子洗不干净的腥臊味,熏死人了,赶紧拿开。”
前来推销的绅士一头雾水。
何妈长叹一声,看向张浦夫妇:“你们看到了,小姐时常胡言乱语,我偷偷问过方医生,他说,只怕小姐悲痛过度,偶尔神智失常,如果不细心调理,以后这好好的人可就废了!”
卫敏芝心里一酸,走过去,拉住小姑子纤细的胳膊:“阿嫣,跟我们回去,你一个人流落在外,叫我和你哥怎么放心的下!”
女子抬起头。
卫敏芝一愣。
这张脸……当然是阿嫣的脸,可比起上次相见,却变了很多,猛一看见,竟觉得判若两人。
阿嫣的肌肤细腻雪白,色泽莹润如上等的珍珠,神色间不见半点憔悴,反而灵动娇俏,两弯黛眉,唇若丹朱,笼着烟雾的水眸轻轻流转间,媚态横生,引的人移不开眼。
真的,很美。
阿嫣看了看嫂嫂,又瞧了眼兄长,微微笑了下,先叫何妈带那位陌生的绅士到旁边休息,才开口:“当初我在唐家,给人当妈又当佣人,也不见哥哥担心,如今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又有什么不好?”
张浦斥道:“你说的什么话!我想带你回去,难道不是为了你好?你已经被夫家休弃,一个妇道人家孤身在外——”
阿嫣轻哼了声,抱着双手,悠闲道:“我和唐子明是签字协议离婚的,双方对等的关系。你呀,整一个旧社会的老古董,思想太古板,眼界又低,在外头可别乱说话,惹人发笑。”
张浦气煞:“你——”
卫敏芝忙打圆场:“好了,你先去喝杯茶,我跟妹妹谈谈。”
张浦站在原地,瞪着阿嫣好久,才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卫敏芝拉住阿嫣一起坐下,摇了摇头:“阿嫣,你大哥嘴上强硬,心里是在乎你的,他是真的关心你。”
阿嫣没说话。
卫敏芝的语气又软了几分:“傻姑娘,对着自家人,有什么好逞强的?你想哭,对着我哭一场,哭出来就舒服了。”
阿嫣笑了笑:“不想哭。”停顿了下,又道:“嫂嫂,你不用多说,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这里住着挺好……虽然也住不久。”
卫敏芝理解成,她还想在这里住几天,等唐子明离婚造成的影响过去了,大家都淡忘了,再回张家。
“这样也好。”
可目光扫到沙发上的一件件时髦衣服,不禁担忧道:“只是,你整天一个人呆着,总会闷得慌。我倒是想来陪你,可你的小侄子……唉,我脱不开身。”沉思片刻,忽然道:“下月初,法租界的沈二爷开舞会,你随我一起去散心,到时那里人多,不会有人刻意关注我们的。”
还有一句话,卫敏芝没说。
唐子明和乔秋露轰轰烈烈的恋情,莫名作了冤大头的,除了下堂妇阿嫣,还有那位自愿解除婚约,有情有义的沈二爷。
他举办的舞会,唐子明不会在。
阿嫣想起何妈说过的话,慢慢问道:“百乐门的沈景年?”
卫敏芝笑道:“沈先生名下的生意多的去了,对,百乐门他是大老板。”
阿嫣微微一笑,说道:“那真是不得不去了。”
后来,张浦和卫敏芝走了,阿嫣打发了卖衣服的商人,品着何妈泡的茶,任由何妈在旁边碎碎念,神思早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像是有点闷。
在两个现代世界,有可爱的粉丝团和后援会。
在古代,有能说会道的妃嫔和专业拍马屁的宫女太监天团。
到了这里……
阿嫣看了一眼叨叨不休的何妈,抿起唇。
又看看坐在窗边,执笔写功课的唐子睿,更是不满。
“……小姐,你现在手里头有钱,但也不能把钱当纸花,你说是不是?坐吃山空总有挨饿的一天——”
阿嫣回过神,听了两句,打断:“你说的对,生而为人,应该有点梦想。”
何妈叹气,语重心长道:“我是说,你得攒着嫁妆和钱,以后你还得再嫁,必须为后半辈子作好打算。”
阿嫣笑了一声。
忽然,窗边沉默的孩子抬起头,难得插嘴说句话:“为什么必须改嫁?用不了几年,我长大了,我养你。”
何妈笑了起来:“哎唷,我们子睿少爷有志气,小小年纪知道疼人呢,比你那没良心的哥哥好多了!”
唐子睿捏紧手里的笔,扬声道:“我是认真的!”
阿嫣看着他。
原主刚嫁进唐家,这孩子才五、六岁,现在已经十岁出头了,只是看着瘦小,再过几年,到了长身高的时候,便是个小小少年。
阿嫣说:“不嫁人,也不要你养——你又养不起。”
唐子睿抿紧嘴唇,眼底似有怒火。
阿嫣不理他,对何妈说:“过几天,他不闹了,你抽空把人送回唐家。”
何妈一愣,犹豫道:“可是……”
阿嫣正色道:“我有伟大的梦想需要实现,抽不出手带小孩,就这么说定了。”
话音刚落,唐子睿倏地站起来,带翻了一张椅子,闷头往外去,行走如风。
阿嫣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让何妈去看着他,自己回房了。
又过了几天。
清早,何妈买完菜回来,还没进门,远远的便听见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漂亮!漂亮!美丽!美丽!”
声调有些尖,听着怪怪的。
走近了,何妈才看清,那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学舌鹦鹉,羽毛鲜艳,长的十分好看,正对着小姐扑腾翅膀,扯着嗓子大叫:“漂亮!美丽!”
阿嫣很是高兴:“好,赏你瓜子肉吃。”
何妈悲从中来,默默地抹眼泪。
小姐……怕是真的失心疯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这只鹦鹉非常聪明。
多智近妖,可能是一只假的鸟,真的鸟精。
不知过了多久,某天早上,何妈醒来,突然听见有人在楼下吟诗作对。
“云想衣裳花想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
尖尖的嗓子,腔调古怪。
何妈穿好衣裳,出去一看。
……又是那只成了精的鸟。
阿嫣披着外衣,靠在墙边,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怡然自得地看着鸟儿。
鹦鹉说:“漂亮!美丽!”
阿嫣说:“乖宝贝。”
鹦鹉又说:“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阿嫣笑弯了眼睛:“心肝宝贝。”
……
一人一鸟,沉浸在两人世界中,不为外界所扰。
何妈又想抹眼泪,叹一声小姐命苦了。
转身,正好看到旁边的房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微暗的晨光,唐子睿站在二楼扶栏边,静静地看着楼下和鸟精相亲相爱的女人,看了很久,低低哼了一声,关门回房。
很快,月底了。
沈公馆的舞会就在三天后,阿嫣忙着试衣服、换发型、试妆容,等到舞会前一天,意外收到唐家的来信。
唐子明突然良心发现,想起还有个手足兄弟流落在外,催促前妻把人交还回来。
阿嫣记得,好久前就嘱咐过何妈,将小叔子带回唐家,那孩子年纪虽小,气性却大,总留在身边也不方便。
收到信,她没多想,只当何妈年纪大,忘记了,又特地跟何妈说了声。
晚上,有人敲了两下门。
阿嫣摘掉珍珠耳坠,没抬头:“进来。”
门开了。
半天没声响。
阿嫣回过头,看见唐子睿一瘸一拐的进来,视线下移,他的脚踝受伤了,肿胀不说,伤口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这伤不是摔的,而是用石头对准了位置砸出来的。
唐子睿拖着伤残的脚,慢吞吞靠近,淡淡道:“我摔伤了骨头,必须卧床养个一年半载,不能回去唐家。”
阿嫣挑眉:“伤筋动骨也才一百天。”
唐子睿低着头,看着他的鞋尖,似乎在想,怎的没下手再狠一点。
阿嫣又戴上一副红宝石耳环,对着镜子照了照,微微扬起下巴,让那赤红色的珠玉轻轻晃动,衬着白玉初雪般的肤色,美艳动人。
过了片刻,她转身,盯着唐子睿。
“唐家不好吗?”
“我不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事情,不会像从前那样,跟前跟后的伺候你,唐家有很多佣人,你在那里过的会更好。”
唐子睿抬眸:“我不要你照顾我,我可以照顾你!”
阿嫣轻笑,对于小小男子汉的承诺,表现的并不十分在意:“我喜欢独来独往,不用人照顾。而你……小少爷,你在给我添麻烦。”
唐子睿沉默。
阿嫣站起来,走到他跟前,蹲下来平视他的眼睛:“你不想回去,大可以跟你大哥讲清楚,他同意了,不再烦我,我也可以收留你。可你呢?你选择自残,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耍赖,造成的后果,就是我得跟你麻烦的哥哥解释,为什么你会受伤……在我这里受伤。”
唐子睿一怔,神色暗淡。
阿嫣说:“回房,我打电话叫方医生过来,没事躺着别动。”
唐子睿看着她转回去,又对着镜子里的脸欣赏起来。突然,不知出于怎样的冲动,他脱口而出:“总有一天,我会长大。”
阿嫣从镜子里看他,头也不回:“与我无关。”
唐子睿咬紧牙,眉眼间染上沉郁之色。
阿嫣给唐子明打了电话,简单说明唐子睿的情况,没等对方作出回答,直接挂了。后来唐子明打回来,便成了何妈罗里嗦的解释个没完,轮到他受不了老妈子没营养的唠叨,挂电话。
晚上就是舞会。
阿嫣盘起烫好的长发,换上烟紫色的旗袍,手指抚过肩膀上的碎花缠枝刺绣,半短的袖子,然后停在自己的肌肤上。
换上这件衣裳,披着貂皮坎肩,雍容又妩媚。
然而,无端端的,眉眼却生出哀婉缠绵之意,透过精致的妆容,艳丽的红唇,妖娆的身段……依旧无法遮掩的哀怨,与这优雅的旗袍,已然融于一体。
繁华落尽,花开荼蘼。
正如这个时代,纸醉金迷的背后,只剩荒凉的真实。
一寸山河一寸血,人命如草芥。
过了六点,卫敏芝准时来了,见到准备出门的阿嫣,惊艳不已,半天没合上嘴,最后喃喃说了句:“你这样子……就算唐子明今天在,看见你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阿嫣笑笑,挽起嫂嫂的手臂。
车开到沈公馆附近,沿路已经停了两排汽车。
沈二爷黑道白道通吃。
曾有人声称,在上海这个地方,搬出他的名号,就没有摆不平的事情,这样的人物举办的聚会,出入的自然非富即贵,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是受人尊重的社会名流。
沈景年依旧穿着略显朴素的长衫,站在满堂花枝招展的女客,和精心装扮的男客中间,有些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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