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春暖花开、满室旖旎,而赵煦那边则是暗刀剑影,诡谲冷肃。
从昨日从慈和殿里出来,赵煦的脑袋就是懵的,哥舒毓三个字像是生了飞翼,在他头上盘旋,一阵阵恍惚,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文旌怎么可能是哥舒毓?
哥舒毓怎么可能是文旌?
赵煦本心里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更加带了些许逃避意味地不去想这背后更深层的厉害关系,可他越是逃避,就越管不住自己的思绪。
文旌是魏鸢的亲生儿子,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落难皇子,独自在黑暗里禹禹独行,一不小心撞上了冷硬的墙壁,内心的惶惑不安难以言喻。
可这样往坏处揣摩得久了,他自己就先觉得荒诞。
且不论文旌的人品秉性,就冲他亲口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就说明文旌的心里是想与他坦诚相对的,对,坦诚相对,既然坦诚了,那文旌就一定不会背叛他。
一定不会。
他在心里一遍遍笃定这想法,既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保持清醒,不能因为私心杂念而影响了判断。
文旌揣了这秘密这么多年,这么冷不丁得告诉了他,肯定是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赵煦的判断很是准确,他人在宣室殿坐,事果不其然就找上了他。
龙案上的奏疏摞了一尺高,手边却只放着几本朱笔批注妥当的,龙涎香雾顺着铜鼎炉的镂雕盖子徐徐飘出,模糊了御座前站着的人的眉目,但却使他的声音显得愈加清晰。
“臣念及昔日同窗之情,不忍说出真相,但眼见文相与魏太后过从甚密,唯恐丞相大人因私情而损社稷,虽几经挣扎,但还是想向陛下陈明,文相就是十三年前因轻敌冒进而战死的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独子哥舒毓。”
陈稷尽量将话放得缓之又缓,轻压着下颌眼睛上瞟观察赵煦的神色,这是他多年混迹于官场练出来的一套动作,既显得自己谦卑不僭越,又能立刻看到对方对于自己说出话的反应。
可赵煦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他吃惊。
改元七个月,在陈稷的心中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是个被时局稀里糊涂捧上帝位的少年,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魏太后把持朝政,就连他身边的琐事都是文旌在替他操心。这样一个依傍旁人而生傀儡皇帝,乍一听说自己的近臣是仇人之子该惊慌失措才对,但赵煦显得太过平静,他端坐御椅,八方不动,宽大的玄衣纁裳袍袖垂在御案上,倒真有几分沉稳帝王的做派。
这已偏离了陈稷原本的设想,他微微蹙起眉,却听赵煦清清淡淡地说:“这又能如何?他是朕的丞相,是在朕微时便辅佐在侧的从龙之臣,即便到了今日,朕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是魏太后的儿子,朕也不能拿他如何,文相于朝政社稷颇为重要,轻易是动不得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陈稷:“你的一片忠心朕知道,可如今这情势,即便是魏太后朕也得好好孝敬着,她是先帝中宫,是朕的嫡母,若无大过错,也是断断不能动的。”
陈稷一噎,满腹的话却无从下口了。
他思忖了片刻,只得道了声“陛下英明”,要告退。
赵煦却叫住了他。
少年天子脸上挂着澄净至极的疑惑:“文旌的身世连朕都不知道,爱卿是如何得知的?朕瞧他也不是随意把与身家相关的秘密告知于人的……”
陈稷一凛,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默了默,勉强道:“臣与文相曾为同窗,朝夕相伴,可能彼时的他不像如今这般心防重。”
赵煦恍然:“原来如此。”
陈稷作势一揖,忙转身退出了宣室殿。
顺着殿前石阶拾级而下,陈稷的脸色渐渐变得暗沉。
他早该想到,这个皇帝羽翼未丰,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跟文旌翻脸的。都怪他太过鲁莽,眼瞧着这君臣两人近些日子生了些嫌隙,就以为有文章可做。
真真是太过鲁莽了。
可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赵延龄的内官一死,文旌眼瞧着是怀疑上他了,甚至还公然提审他……想到前些日子他所受的屈辱,他不禁攥紧了拳头,骨节被他勒得突起,森森泛白。
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依照文旌的个性,一定会咬住这个案子,深挖下去,直到找出赵延龄失踪的真相。若他不先下手,只怕到了最后只能做一条砧板上的鱼,连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特别是,文旌在向魏太后示好……
若他们摒弃前嫌,母子相认,文旌肯定不会把剑指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而魏太后也不会承认是她害死了赵延龄,到最后搞不好这个黑锅要由他陈稷自己来背。
权势当前,岂止是百口莫辩,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他绝不会任由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陈稷顿下脚步,回身看向云阶之上的巍峨宫阙。
他的一线生机还是在皇帝陛下的身上。
刚才他说“魏太后是朕的嫡母,若无重大过错,是万万不能动的”。
那如果有重大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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