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日,皇帝没有露面。
这三日里,没有朝会,没有议事,没有哪个大臣见到皇帝的面,那些送上去的奏折,更是迟迟不见批复。
朝臣只记皇帝勤政不辍,便是生病,平日也从无辍朝,如此情况,从登基至今,前所未见。向李元贵打听,李元贵只说万岁前夜不慎染恙,体感不适,故辍朝养体。第一日还好,第二日,群臣开始私下议论,至第三日,众说纷纭,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时常出入御书房的,被推举出来探病,在外等候许久,李元贵终于出来,和焦心的大臣们应对了一番,最后传了皇帝的口谕,说明早便恢复早朝,众人这才放下了心。
李元贵目送大臣们离去的背影,转身入了寝宫。
寝宫里空无一人,宫人都被清了出去,层层帐幕低垂,大白天的,里面光线也很昏暗。
李元贵轻手轻脚走到寝宫深处,来到那张垂着床帐的龙床之前,躬身,隔着帐子,小心地道:“万岁,人都走啦!”
帐子里没有声音。
李元贵等了片刻,终于伸手,轻轻撩开帐子。
才十月初的天气,白天正午,穿个夹袍,在太阳下走几步,有时还会有出汗的热感,但此刻,皇帝却从头到身地裹了条大被,人坐在床上,只露出了一张脸,两只眼睛盯着前方,一动不动,犹如入定。
帐内光线昏暗,眼睛看起来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骇人。
李元贵又道:“万岁,大臣们都走了。万岁明日还要早朝,奴婢去叫个太医,给开个调气的方子……”
“朕没病,几十年都过来了,这么点事,死不了——你告诉朕,这几日,他都在牢里做什么?”
“裴大人什么都没做——”李元贵小声道。
皇帝嗬嗬两声:“朕懂了!他油盐不进,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他慢慢地转头,瓮声瓮气:“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于朕,父子同心,他却如此对朕,丝毫不顾朕的脸面!朕是皇帝,朕要脸的!李元贵,你说,朕当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贵眼泪一下便掉了出来,袖角飞快擦了擦,跪了下去:“万岁,龙体要紧,千万不要想坏了身子,至于裴大人那里,万岁再给他些时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会想明白万岁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闻,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驴肝肺了。罢了,看着她的面上,朕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若还是执迷不悟,拼着被她责备,也是认不了这个儿子了!”
李元贵一愣:“万岁是想……”
“朕先去批奏折!”
皇帝一下将已经披了一天的大被甩开,翻身便下了榻,披头散发,只着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脚踩着冰凉平滑的宫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风,大袖飘飘。
他少年时性格飞扬,仪容英美,如今老了,虽性情大变,性格阴鸷,此刻未着龙袍也不修边幅,但双肩依旧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几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飘洒不羁之味。
李元贵一愣,随即哎了一声,提起地上那双鞋,急忙追了上去:“万岁,当心脚凉,奴婢给你穿鞋……”
……
子夜,月黑风高,羁着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监之内,灯火沉沉。裴右安向隅,侧卧于监房地上铺着的一张草席之上。
渐渐地,监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监门之前,伴随着一阵开锁之声,有人跨入牢门,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睁眼,慢慢回头,看了一眼,起身,抚平衣摆而跪,朝着前方那个身影,行了一礼。
萧列的半张脸映了昏黯烛火,仿佛镀了一层浅浅灯色,另半张脸,却匿在烛火照不到的阴面里,双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从你十六岁至今,你在朕的身边,将近十年。这十年里,你为朕分忧解难,你和朕朝夕相对,如今你知朕为你父,你对朕,难道真就没有半分孺慕之情?”
萧列发问,声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万岁,罪臣的命,当年是万岁所救。这些年,罪臣为万岁所办的每一件事,既是报恩,亦是出于人臣本分。万岁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为君王之道,更不负当初龙潜武定二十年间的梯山航海、削衽袭带。”
萧列眼角跳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朕问你,少帝之事,你还是无话可讲?”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万岁,罪臣无话可讲。”
萧列呼吸再次粗浊,手掌捏紧,手背几道青筋,慢慢鼓胀,宛若肤下暴走青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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