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二娘被二豆和小馒头拉去了后厨, 报名日也成了上工日。
于三娘没走,站在柜台前欲言又止。
司南抬头,笑道:“这是想打听槐树, 又不好意思开口么?”
于三娘脸一红, 故意转了话锋:“才不是, 我是想跟大郎哥说别的事。”
司南笑,“那说别的事之前,先听我说说槐树——我知道,你不想听,是我想说的——那小子表现不错, 立了功, 喝了同僚的喜酒再回来,这时候已经在路上了。”
“关我什么事……”于三娘嘴上犟着, 眼中的娇羞却藏不住。
她还真有一件事要说:“大郎哥不在时, 虞姐姐来过两次, 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像是有急事, 问你何时回来……大郎哥, 你说, 是不是新东家对姐姐们不好?”
司南手上一顿。
笔下这封帖子刚好是写给虞美人的, 想了想, 三两笔写完,打算亲自送去。
他和于三娘有着同样的担心。
到了满庭芳, 在门口的时候就觉出不一样。
从前, 满庭芳是整条街上最清雅的所在,姑娘们轻声慢语、巧笑倩兮,仆妇嬷嬷低头走路、轻手轻脚, 客人们也是单纯欣赏美人、美酒、美歌喉的高洁之人。
现在呢?
还没走近,就瞧见两个婆子在门口拉客,一个大腹便便的酒色之徒进去,一个酒气上头的人脚步不稳地出来,整栋楼仿佛弥散着刺鼻的酒肉气息和廉价的香粉味道。
司南一闪身,躲开想要拉他胳膊的婆子,沉着脸上了三楼。
三楼只有两个大套间,一间是虞美人的,一间是蝶恋花的。
从前过来,要么响着虞美人的琴声,要么飘着蝶恋花的歌声,都是动听的。
这次却不然,刚拐过楼梯口,便听见一个暧昧的男声,还有蝶恋花不满的拒绝。
门开着,青姑想要去拦,却被男人带来的人堵在门口。
门内,蝶恋花正被一个年纪几乎可以做她爷爷的人抓着手腕。这男人个头不矮,却生得干瘦,脸上的褶子一道堆一道,像根裹着绸缎的老枯木。
都这样了,还色心不改,自己搞不定蝶恋花,就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压着,喉咙跟个破风箱似的,沙哑地说着淫邪之语。
“早听说了,你们这楼里一个个都是清高货,无非就是想抬个高价。成,今日本官验验货,若真是个处,明日就给你赎了身抬到家里去……”
“老畜生!我不愿意!”蝶恋花拼命尖叫,踢打,却被两个身强体壮的小厮按住。
司南见此情节,头皮都炸了。
三两步跑过去,一脚踢开门口的拦路狗,又狠狠给了那老色狼一拳。
蝶恋花跌跌撞撞地躲到他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到他,就像见到亲人似的。
吓坏了。
也激动坏了。
老色狼被司南打得假牙都掉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旁边的小厮吃了司南的窝心腿,暴怒道:“哪里来的狗奴才!擦亮你的狗眼,瞧瞧咱们主子是谁,不要命了吗?”
司南冷笑,“范老爷子,你儿子寒窗苦读十余年,兢兢业业几十载,好不容易熬了个六品京官,你想亲手给他毁了吗?”
——这个人他认识,汴京城出了名的老流氓。生了个儿子倒是争气,清正廉洁,满腔抱负,却屡屡被不争气的父亲连累,不得升迁。
范老畜生显然也认得他,捂着漏风的嘴,恨声道:“司小东家,没记错的话,满庭芳不是你家的营生?你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司南冷冷道:“别急,很快就是了。若不信,你大可以瞧着,是我先买下满庭芳,还是官家先撸了范侍郎的官!”
范老畜生到底顾及着唐玄,咬了咬秃掉的牙床子,恨恨地放下两句没用的屁话,颤颤巍巍地滚了。
青姑心疼地把蝶恋花搂到怀里。
蝶恋花的手依旧拽着司南的袖子,哭得一抽一抽的。
司南暗自叹气。
将将一个多月没见,蝶恋花像是变了一个人。
往日艳丽张扬的富贵花,如今竟像霜打了一般,衣襟破旧,小脸腊黄,原本丰满可爱的身材生生瘦了一大圈。
这要在大街上遇上,他八成不敢认。
青姑含泪拍哄着:“好了好了,南哥儿回来了,满庭芳有救了。”
司南早就纳闷了,青姑似乎对他十分亲近,好像从前就认识似的。
还有蝶恋花,在原身的记忆中,每回来满庭芳找虞美人送曲子,蝶恋花都会从窗户探出头刺他两句。
不像讨厌,倒像小孩子闹脾气。
为了安抚两人的情绪,司南借此攀谈起来。
青姑拭了拭泪,说:“南哥儿莫不是忘了,你小时候还跟蝶儿一处玩过……那年我带着蝶儿从南边过来,差点被山匪掳去,是月娘子救下我们,还让我们跟着你家的商队一路进京。”
司南惊奇。
他娘到底是个怎样神奇的女子?
随随便便拎个人出来就认识她,三个里至少有一个受过她的恩惠!
蝶恋花拽拽司南的袖子,哽咽道:“你先去看看虞姐姐,她不比我好多少。我收拾一下就去找你们。”
司南点点头,抬脚就往对面走。
青姑叹了声,道:“虞行首在楼下……暖场子。”
司南皱眉,所谓的“暖场子”就是在散客厅里表演。
散客里三教九流都有,喝多了,起了色心,上来摸一把、亲一口,姑娘们都得生生受着。
这差事向来派给那些年老色衰或者没有名气的,怎么会轮到虞美人?
蝶恋花愤愤道:“那个王八蛋想让虞姐姐接客,虞姐姐不同意,就被……就被那般羞辱。”
她也没比虞美人好多少,若不是因为她不听话,新东家也不会找来这个老男人恶心她。
又想哭了……
司南见不得她哭,紧走两步下了楼。
蝶恋花的泪珠一下子憋了回去,“臭南哥儿,还和从前一样讨厌!”
从前的事……司南记不清了。
他想起了八岁之前在现代的记忆,原身在这里的却变得异常模糊。
没有时间多想,他看到虞美人了。
虞美人刚好一曲结束,正要行礼退下,便有几个醉醺醺的客人围了上去,你拽袖子,我扯衣裳,粗鲁地让她陪酒。
虞美人气色确实不好,本就苗条的身子如今几乎瘦成了竹竿,面上的妆容也花了,前襟湿着,像是被撒气的客人泼了酒。
那样一个清雅通透的奇女子,竟落得这般境地!
司南大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随手掏出一大串钱,扔到那几个醉汉桌上。
“哥几个的酒今日我请了,还望大伙行个方便,让我带我家姐姐去换身衣裳。”
这里坐着的没有多富贵的,有钱买酒喝就够了,嘻嘻哈哈地赞司南大方。
司南躲开他们拍过来的油手,护着虞美人上了楼。
虞美人眼圈泛红,却强忍着没哭,“南哥儿回来了?我还想着,能不能来得及呢。”
轻轻一句,道尽多少辛酸。
司南心头微滞,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青姑,劳你帮两位行首收拾收拾,去火锅店。”
青姑正站在门口,听到这话叹道:“可不能出去,若是让新东家知道了,又要找茬。”
“南哥儿都回来了,还用怕他?姐姐,走,去火锅店!”蝶恋花把虞美人一拉,转身去了后院。
后院有驾马车,车夫同她们相识,她们要出门,车夫不会向新东家打小报告。
如今在楼里,除了寥寥可信的几个,其余墙头草都被新东家收买了。
到了火锅店,安排好雅间,司南方才问道:“这新东家到底是何方神圣?”
该不会脑子有坑?
放着好好的清雅名声不要,怎么尽把满庭芳往下三流糟践?
虞美人轻叹一声,道:“是张衙内,张升……曾在火锅店闹事的那个。”
原来是他!
司南啧了声,怪不得。
说那姓张的是“直男癌”都算高看他了,那货仗着叔公是三司使张方平,向来狐假虎威,横行无忌。
他明明知道火锅店是唐玄保着的,还敢调戏于三娘,可见这人有多嚣张。
“那个王八蛋说了,不管行首还是女伎,进了楼就是陪男人的,不陪睡,那就去死。”蝶恋花扯着帕子,愤愤咬牙。
虞美人沉默着,气得直发抖。
她的婢女小娥前两日顶撞了张升,被赶到后院去干最脏最累的活了。
青姑心疼她,抖开披风,红着眼圈披到她肩上。
司南拨了拨炉中炭火,语气平静而可靠:“你先前来找我,是不是有了章程?”
虞美人点点头,“这些年,我们也暗暗地攒了些傍身钱,再加上那些衣裳首饰,当一当,想来够赎身了。只是……”
“只是那姓张的王八蛋断不会肯,所以想请南哥儿帮忙,买下我们!”蝶恋花快人快语。
司南差点呛住。
虞美人恳切道:“我知道的,南哥儿大可以不掺和进来,就算你不愿帮忙,我们也不会有丝毫怨恨……只是,实在没法子了,那张升说过了小年便举办花魁大赛,要、要……”
“要卖掉我们的初夜!”
虞美人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话,蝶恋花却毫无顾及,“若真有那一天,就算去跳河,我也不会从!”
司南给她倒了盏茶,“压压火,别把我这火锅店给烧了。”
蝶恋花是个心大的,还真就把茶喝了。
三双眼睛一起看向司南。
司南缓缓道:“我会去找张升谈谈,尽量把满庭芳买下来。”
“他要不肯呢?”蝶恋花急切道。
司南一笑,“那就抢。”
虞美人一怔,“南哥儿,你为何……”
为何肯帮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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